□ 钟文标
奶奶98岁那年,灯干油尽,无疾而终。临终那些日子,她默默地忍受着褥疮的疼痛,紧闭着双眼,连哼都不哼一声。可是,她却不时指向床前那只锁着的老旧木柜,似乎想说些什么。奶奶逝世以后,我们清理遗物时,竟发现柜子里面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见一个刺绣荷包静静地躺在一个角落。虽然荷包十分老旧,但是奶奶从不轻易示人,一辈子贴身保护。荷包上绣着的一只凤凰依然栩栩如生,眼里透着神彩,向人们述说着那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堂伯的童养媳就叫凤。在家族里面,堂伯的父亲是个地方军官,有权有势,凤其实就是他家花钱买来干活的一个童工。我爷爷是自小卖过来填充家族房分的,奶奶自然处处都得小心谨慎。同是穷苦人的缘故,奶奶把凤视作亲生女儿,凤也依恋奶奶,亲切地叫她“刘妈”。
堂伯稍有不顺心,就对凤拳打脚踢。凤总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奶奶每次都心疼得直掉眼泪却也无可奈何。那天,奶奶看见堂伯又拿着一根大棍子追赶凤,便不顾一切地保护着凤。这可惹恼了堂伯,他跑到奶奶屋里将锅碗瓢盆砸得粉碎。此后,奶奶只能暗地里安慰凤,给她依靠。
凤年已及笄,可以跟着大人们到镇上赶集了。秋天,地里的庄稼收起来,凤就有了机会到镇上去。
那天,奶奶坐在屋旁缠草,凤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部队会收留你?”奶奶疑惑地望着凤。
“我认识一个男孩,他愿意介绍我参加东江纵队。”凤的脸上泛起了两朵红云。
“可是,你就那么相信人家?”奶奶依然不放心。
“他是穷人家的子弟,早些年就参加部队了。”凤轻声答道。
“那就去吧,到了部队就不会受欺侮了。”奶奶看着凤,停住缠草,轻轻地叹着气。
“可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得了。”凤心情忐忑地拿起一团草缠着。
“不要声张,我们总能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奶奶一边缠草一边慈祥地说道。
她们身边的草团,早已堆成一座小山。
几天后一个深夜,村子里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忽然,院子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道缝,奶奶领着一身男子装束的凤钻出门外。
“趁着天黑抓紧赶路,好在天亮之前赶上部队。”奶奶低声吩咐。
“刘妈……”凤哽咽着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刺绣荷包,“这是我妈留给我的,上面有她绣的一只凤,我想给您留个纪念。”凤把荷包递给奶奶。
可是,奶奶说什么也不肯要。凤急了,说道:“你收下,就当我陪在你身边。将来,一定回来找你。”
“那我替你保管着,以后还你。”奶奶接过荷包,噙着泪看着凤渐渐走远,才轻轻关上门,蹑手蹑脚地回屋去。
凤的出走,堂伯对奶奶起了疑心。可他找不出确凿证据,就暗地里使坏,处处为难奶奶。奶奶也不与他计较,只是将这个绣着凤的荷包藏得紧紧的。
直到解放前夕,堂伯跟着父亲的部队逃到台湾,奶奶总算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
可是,因为受到堂伯一家的牵连,我们的家庭成分不好,奶奶因此常常遭受批斗、游街的折磨。每个晚上,一拨又一拨人跑进屋来搜查,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然而,那些人却永远都无法找到这个绣着凤的荷包。为了一个约定,奶奶早已经将这个刺绣荷包视若自己生命。
“现在都是和平年代了,凤怎么还不回来?”耄耋之年的奶奶,仍然念念不忘。
“奶奶,凤肯定想着您的。她不是跟您说过要回来的吗?”我安慰奶奶。
“总是在梦里看见凤,她可千万不要比我先走了啊?唉,老了,再没力气找她了!”奶奶在自言自语。
“不要胡思乱想啦,从来吉人自有天相!”我转过身,悄悄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其实,凤在一次战斗中,身中数弹,壮烈牺牲。爷爷和父亲早已得知消息,凤当年参加部队的时候,将母亲写为“刘妈”,可是因为担心奶奶伤心过度,大家一直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她。
“现在,这个荷包该怎么办?”父亲小心翼翼地问。
“把它送给革命史料馆吧,这是坚强的母亲对革命烈士一份庄重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