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丹玉
关于清明节,我们大海丰,流行一句俚语“清明无转无祖”,即是,清明节不回家乡的,便是数典忘祖之人。其实,在整个潮汕地区,甚至整个中国都是如此。游子再远,无论身份贵卑,只要时间许可,便要在清明节日归家,在列祖列宗的坟前,烧上一炷香,一沓纸钱,表达后辈思念之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小杜先生在烟雨朦胧的大唐古道,吟出千年绝唱,道出无限惆怅与悲戚。然而记忆深处,关于清明祭祖,孩提时期,似乎不曾体会“欲断魂”的情景,更多的是家族成员谈笑风生的聚会,直到外公、奶奶和母亲相继仙逝,我才真切地体会到“欲断魂”的滋味。
上中学之前,春节过完,便跟小伙伴们掰着指头盼清明。在清明节,能吃到有肉馅的薄饼。长大后,读了史,才晓得,薄饼亦是寒食,为纪念和祭奠清高之士介子推,人们数日不煮而备的一种食物。寒食清明,由此而来。今天吃着薄饼,只有美味与快乐,追仰千古灵魂的,想必是少数常诵史的儒士吧。盼清明节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可以跟着大人,去爬山,去拜公祖,去野餐,去山上痛快的玩。70年代到80年代末,村里仙逝的老人,都举行土葬,葬在大面岭山。记得同房头(祖宗灵牌放在同一祠堂的族人)的公祖,在山顶顶,各家的祖坟,都在山脚下或半山腰。父母一早带着我们,提上“生仪”(鱼肉酒茶与纸钱香)拜完自家的祖,大家就聚到山顶的公祖,小孩们不用吩咐,拿出纸钱,一边在坟墓上抛撒纸钱,一边无师自通跳起自认为最曼妙的舞姿,有的互相追逐,爆出最纯真喜乐的笑声。用父亲的话说,这是祖宗们最希望看到的情景。所以那天,我们爱怎么野就怎么野,只要不摔得头破血流就好。祭拜完公祖,所有“生仪”凑在一起,在坟墓边,用石块垒一个可以放大锅的“灶”,放下带来的大煎锅,煎煮各种“生仪”。公祖周边,烟火氤氲,香气飘扬。待到所有“生仪”煎煮熟,一大碟一大碟的,摆在墓碑前,这时,负责后勤的女人,也准时从家里挑来了饭和卷好的薄饼,大人们按辈份席地坐一圈,小孩们基本是站着或蹲着,需要吃什么,由各家大人负责夹到碗里。族里的长辈,酒过三巡,总有代表,开始讲起坟墓里各位祖先的故事。记忆中,我们的祖先,一代一代,像大伯说的,都是拿着锄头修理地球的,修理了几代几辈,还没走出一个至少修理机械的,于是,故事的结束语,总是一句“有书读,就要玩命读啊,希望能读出一个秀才来。”而我们一众小孩,常常是,故事还没结束,很多都跑开了,男孩开始爬树玩“孙大圣”,女孩们吹着四月的微风,或摘或赏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我读高二那年的深秋,牵着我的小手走亲访友的外公驾鹤西归。次年的清明节,母亲带着我们跟舅舅去给外公扫墓,坚强的母亲,没有流泪,摆上“生仪”,点上香,喊一声“爹,我们看您来了”,逐拉我们几姐弟跪在墓碑前,叫我们跟外公讲讲学习成绩。而我,话未出口却已哽咽,知道外公再也听不见了,转身摘了一大束烂漫的杜鹃花,铺在外公的墓碑前,以此寄托对外公的思念。后来读大学了,出嫁了,再也没有在清明节上山祭拜外公,对外公的缅怀,存放在奔忙的岁月里,表达在时时看望与关爱舅舅上。
1996年初,一直省吃俭用支持我读书的奶奶走了。我不会忘记,每一个寒暑假,奶奶塞零花钱给我时,总会叨一句“等你大学毕业出来赚钱了,奶奶就享你的福。”然而,我大学毕业才几个月,奶奶就走了,没有享到我半点福,令我久久不能释怀。在家乡工作的那些年,我会在清明节和重阳节,去奶奶的坟前上香,跟奶奶聊聊我的工作和生活。最近十几年,每到清明节,我约上姑妈,带上丫头,提一篮鲜花,摆放在奶奶墓前,父亲说,你这是踏青来的,不过奶奶爱看你这样子。
母亲因病不到古稀仙逝,留给我的伤痛,可谓肝肠寸断。两载以来,细雨寒春最是生愁时。因为疫情,我们都无法进山给母亲上香。今天我回到家,看看老爸,看着家里墙壁上母亲的遗像,她温婉灿烂的笑容在告诉我:往者不复,珍惜当下,保重身体,过好每一天,就是对妈妈最好的缅怀。
是啊,生时,无论你是高官富贵,还是穷山僻壤之凡夫俗子,无论你是寿终正寝还是英年早逝,都算是走过一生一世;无论葬于雅墓宝地还是埋于荒丘野径,最终都是隐没在茫茫烟雾里,只留几丛蓬蒿。生者的悲愁,当随风烟消散,最该是,带着感念,让四季清澈有光华。
时光依旧如流,回首处,山河青翠,日月依旧照古今。看世间万象,沐浴在盛世和煦中。我们思念故去的亲人,也不可忘记峥嵘时代的风云人物。待到疫情消失,让我们带上杏花佳酿,淡菊几束,祭拜故人,缅怀先烈英灵。
舌尖上的春天
广东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而且十分长情,细雨霏霏,缠缠绵绵,润泽大地。
“一雷惊蛰始”,蛰伏在地下的昆虫渐次醒来,复苏于盎然生趣的早春。处处酥松的土壤,野菜野草,如若元夕的烟花,蹭蹭蹭地从泥土里冒长出来。“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苏大文豪的诗句,写出了雨后狂长的青草,碧嫩浩荡,骑马走过沙尘路都不扬尘的情景。“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春阳耀耀,桑麻欣欣,春风徐徐,草香扑鼻,沁人心脾。自古春色多明丽,原野风光好旖旎。
春光千里,不可负,野草野菜成片也不可负。懂食好吃的海丰人,追着淡淡草香,开启了挖摘野菜野草的模式。尤其勤快的妇人们,最爱的本地野草,当属苦刺与鼠粬草。
苦刺心
苦刺,一种枝桠带刺的野菜,生长于山地,立春之后,荒山野岭,一株株的苦刺,沐春风春雨,长出翠翠的嫩芽,人们采摘其心,故称之苦刺心。因为新鲜苦刺心含有多种维生素,能有效预防癌症、提高人体免疫力、调血脂降血糖、促进肝脏保健以及增加肠内有益菌促进肠道吸收等功效,自古以来,深受民间百姓喜爱。在我们大海丰,每到春天百草狂长时,妇人们,三三两两,带上剪刀手套篮子,到周边山岭采摘苦刺心。采摘回来的苦刺心,洗净,存放于冰箱。每一天,晌午前,妇人们,忙里偷闲,抓一簇苦刺心,放进牙钵,加上少许茶叶,擂成泥,开水泡之,加盐,便成一钵苦刺心茶。喊上厝边前后(左邻右舍)的三姑六婆与叔婆伯姆,盛入碗,撒上芝麻、花生和炒米,一碗一碗喝着苦刺心茶,清清苦苦的味道,伴着铿锵有力的海丰话,心情与春天一起,都在舌尖上跳舞。
手巧的妇人,把苦刺心切碎,放锅里略炒,再打入鸡蛋覆盖之,便可煎出美味的翡翠般的苦刺心荷包蛋。或者,黄豆芽和瘦肉丝,炒到半熟,加入苦刺心,翻炒几下起锅,一碟黄黄绿绿的佳肴上桌,清肝润肺。
每年清明时,我们五姐弟回老家祭祖,祖坟周边的灌木丛,攀缠许多苦刺,我们姐妹仨,也会小心翼翼地摘一些尚且嫩绿的苦刺心。拜完祖先回到家,便擂起苦刺心茶,喝一碗乡草的清苦,健脾清肺,然后带着乡味,带着温温润润流淌着春天气息的光阴,回到岗位。
鼠粬草
鼠粬草,又叫鼠耳草、茸母草、佛耳草等,属于菊科植物,长于农田及荒野中,花白,花蕾及枝叶有棉絮状的白色纤维,性平味甘,富含黄酮类,有抗氧化、抑菌、镇咳、祛痰等功效,从古至今,也是民间药用与菜肴佳品。有古诗云“深挑乍见牛唇汁,细掐徐闻鼠耳草”,《本草纲目》也提到“北方寒食采茸母草和粉食”。
在我们大海丰,有一种人人爱吃的小食,名曰鼠粬馃,又曰鼠角龟,就是用鼠粬草做成的。每年春节过后,鼠粬草匍匐于田间地头,恣意繁茂。趁农忙未始,人们尚有闲暇,便就地取材,挖回一筐筐鼠粬草,挑摘嫩绿部分,洗净晾干,入锅熬煮,沥去涩水,倒入石臼舂烂,加入糯米粉揉搓成馃皮,包上芝麻花生糖冬瓜,做成香甜的鼠粬馃,或者包入捣烂的腌了佐料的三层肉,做成咸香的鼠粬馃。
心灵手巧的大妹,每年春节后,与大妹夫,下到田间,挖摘鼠粬草,洗净晒干磨成粉。周末闲来,鼠粬草粉加粘米粉,做出独特Q弹的鼠粬草菜馃,慰藉我们家族一众在外望春燕含泥叹乡愁的家人之口胃。几天前,天放晴,妹妹与妹夫携同朋友,又到老家田野,挖摘一筐鼠粬草。妹夫发来视频,附言“大生鼠粬草,嫩嫩绿绿,掐之流汁,淡香弥漫,周末鼠粬草菜馃科起哈(科起即做起来)。隔着屏幕,看着视频里荡漾于微风中娇嫩欲滴的鼠粬草,想象着淡香Q弹的菜馃,我口水泛滥了。
说到鼠粬馃,当属海丰可塘镇的鼠粬馃最有名。可塘镇田野广袤,鼠粬草成片,当地百姓充分利用天然资源,春采,晒干,研磨成粉,常年食用。记得2007届一位来自可塘镇的学生,其母勤快,尤其在春节后,大量挖采鼠粬草,做出或甜或咸的鼠粬馃。学生过了周末返校时,总会给我带一篮子鼠粬馃。一个个精致的鼠粬馃,放在新鲜的竹叶上,有甜的有咸的,想吃了,就放蒸锅蒸热即可。我爱吃咸的鼠粬馃,葱绿软糯又散发草香的皮与油滋滋又咸咸的肉,一口下去,唇齿间春意荡漾。
海丰人做吃鼠粬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相传在南宋年间,元兵入侵海丰地区,兵荒马乱,百姓流落于荒野,饥寒交迫,无物充饥时,发现田野中有一种老鼠经常食用的野草既能果腹又无毒素,便采之加入米粉做成食品(这段文字借鉴魏伟新《海丰食研究》)。
今天的海丰人,随着生活条件的提升,更加追求品质生活。欢度过春节,城里人和乡村人,成群结队,男女老少,带着踏青沐春光的心情,愉悦于田野荒郊,顺带挖摘鼠粬草,并细致加工,做成鼠粬馃,合家品尝,或送亲朋好友。值得一提的是,海丰后人把鼠粬馃的做法,不断改进,加入不同的极具时代需求的馅料,做成个子优雅,内里“多滋”的小食,让其带着故事登上大雅之堂。
远方的朋友,若您到海丰来泡春光,不管吃在小饭店还是大酒楼,不妨点上一碟鼠粬馃,再来一碟黄豆芽炒苦刺心,美美一尝,把春天吃进肚子里,绝对不会辜负您到海丰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