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海平
在我心底里，珍藏着一份温馨的记忆:夏夜，满天星斗。老家的院子里坐满纳凉谈笑的乡邻，奶奶笑眯眯地搂着我，手里扇动着蔑丝扇给我轰蚊子，那凉凉的风，闪闪的星，弯弯的月牙儿，在我的脑海里总是散不开。
我是奶奶带大的。上世纪70年代初，在粥少人多的岁月中，奶奶每天总是把带着余温而又少得可怜的稀粥，一勺一勺地分给我们几兄弟吃，有时面对着空粥钵，她眉宇间带着一丝忧愁，深情地望着我们眼巴巴的模样，不禁长叹一声。那时，稍为懂事的我，常常把噙泪的眼光投向奶奶，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感觉那瘦弱的背影，闪烁着慈爱的斑斓光华。
人也许年纪越大越念旧，有时候相似的场景，一些人一些事就会悄然而至，常常是难以释怀。记不清多少次，当我吃饭的时候，脑海里总浮现出当年骨鲠在喉的一幕，然后，带着怅然，想得最多的是我的奶奶。小时候，我似乎没少遭过骨鲠在喉的罪。有一次吃晚饭，我吃着鱼的时候，突然间觉得喉咙里有点不对劲，好像扎了一根小针，连喘口气都疼，直痛得我的眼泪和鼻涕一下子都下来了，奶奶知道我又被骨鲠卡着喉咙，急忙放下手里的筷子，让我张开小嘴给她看，可她左看右瞧也没找到。我用力咳，可是小刺似乎长在喉咙里，怎么也咳不出，情急之下，奶奶顺手从碗里夹出一块地瓜，送进我的口中，让我把鱼刺咽下去，可还是无济于事。看着我难受的样子，她心疼不已，犹如热炕上的蚂蚁。忽然，奶奶拿着一个碗顶在我的头上，用一双银筷子敲击着碗，发出清脆的铛铛声，嘴里还不停地“喵，喵”地哼着。“你听！”奶奶忽然说，“听见猫在叫了吗？你不要哭，别惊动了它，一会猫就把你喉咙里的鱼刺叼走了！”我当时心里一团雾水，觉得很奇怪，就忍着疼痛，愣愣地听，过了一阵，似乎不觉得怎么痛了，看到我不哭了，奶奶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许多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奶奶这个方法是从哪来的，尽管后来知道这种方法不靠谱，但那时的我总是破涕为笑，温暖地偎依在奶奶的怀里。
不知道多少个夜晚，熟睡的我，在奶奶一阵阵的咳嗽声中惊醒。睁开朦胧的睡眼，我常常看到煤油灯下，微弱的灯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庞，奶奶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抓着针缝衣服的手微微颤抖，那一刻，旧墻壁的灯影，倏然高大。那些日子，穿着奶奶一针一线为我缝补的衣服，不知有多少人当着奶奶的面对我说：“多细的针线活，你奶奶多疼你啊！长大了别忘了你奶奶！”那时，我常常用小眼睛瞪着说话的人，不停地点头，奶奶总是笑容满面，把我紧紧地搂进了怀里，似乎已经是心满意足。
岁月的歌，秋日山光最动情。记得那次，我们几个孩子上山摘野果。大家为了摘到更多的野果，竟忘记了天色已晚。当我们获取了满意的"战利品"时，己经看不清崎岖不平的山路。在山上，我们来来回回兜了好几个圈，都找不到下山的路。这时，我们才感觉到害怕。那时，听大人常说山上有野兽，要是蹿出一只野猪来，还不把我们叼走吗？想到这里，我们都吓得大哭起来，哭声传得很远很远。“孩子们，别哭！你们站在那里，等我上来！”突然，山底下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原来，奶奶看到我迟迟未归，她拄着拐杖爬到半山腰来寻找我。奶奶及时的出现，让我喜出望外，但更多的是抚慰了我那颗惊魂未定的心！ 我不哭了，也不问了，小心翼翼地跟着奶奶下山，一路上，我发现奶奶悄悄地抹着未干的泪迹。至今，奶奶在山脚下目送斜阳，翘首以望的身影，成了一种深深的感念。
奶奶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想着法子给我们整好吃的。忘不了逢年过节的光景，天还没亮，奶奶就围着灶台做各种菜粿，炉子里的火炬渐渐成为一幅巨大的银幕，在火光中投射着奶奶忙碌的身影。每次，奶奶总让我们先吃饱喝足，看着我们心满意足的模样，笑得比我们还开心。那时候，吃得最多的要数“鼎溜粿”，那味道至今留在我的舌尖上，成了挥之不去的一枚乡愁。于是，在每一个月圆之夜，我带着迷离的目光遥望，把生命中的一份感念用月光刻成无字碑文。
奶奶一生无怨无悔，坦然面对生活和各种遭遇。1976年，那是奶奶生命中最后一次颠簸。那年夏天，大家都在传说有大地震要发生，一时间人们“谈震色变”。乡里的人在外面搭了简易的草棚，大队也紧锣密鼓进行防震演练。夜间，一听到锣声响起，大家就拼命逃往空旷的地方，这样的训练在夜间隔三差五持续了一段时间。年近垂暮，身体多病的奶奶怎么经得住折腾？不久，她就卧床不起。一个深夜，锣声乍起，外面一阵闹哄哄，父亲见状，唤醒床上熟睡的奶奶，准备背着她跑，奶奶微微睁开眼睛，然后目光落到我们几兄弟身上，看着我的小眼睛说：“奶奶跑不动了，要死也死在家里！”尽管父亲怎么说，也拗不过她。那天晚上，我们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我暗之庆幸：幸亏没有发生地震，只是虚惊一场。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奶奶的心思，原来她怕自己连累了我们啊！在秋风的紧逼中，奶奶如同落叶飘零的最后时刻，用尽仅有的力气给树一个深情的回眸，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是一份毅然决然。
如今，奶奶离开尘世多年，我对她的思念如初。有人说，生活一半是怀念，一半是继续，我相信，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希望给后人留下余香，亲情、友情、爱情如是，也许是一双筷子，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是一个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