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海平
一
一年冬天，医院里来了一位脑梗的患者，姓谢，是一位70出头的的老太太。那天，我来到病房看完监护仪后，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谢老太太旁边的一位中年女子走过来，递给我一份化验单，轻声地说：“周医生，这是我妈血常规的检查报告，请您看看。”说着默默地看着我，那爬满鱼尾纹的眼角遮不住眼睛里的焦虑，我接过她手上的化验单，仔细地看了一遍。
“你妈还有糖尿病，怎么拖到现在才来看？”我责问她。这时，中年女子支支吾吾，一下子整张脸涨得通红，我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你妈平时吃什么药？”我问道。她迟疑了一下，迅速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点开，拿给我看。我心想，这大嫂倒是一个细心人，药盒子都拍下来。看着看着我突然间觉得有一股气往上冲，她好像看出我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就悄悄地把目光移到旁边。
“你就买这种药给你妈吃？这是保健品，难怪血糖这么高，愚昧之极！”我终于忍不住的责问。刚才安静的病房顿时像炸开了锅，大家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老人家不懂事，难道做女儿的也……真不应该！”中年女子看着人们异样的眼光，嘴里好像塞了了个鸡蛋，有点吞不进去又吐不出来的感觉，看着她尴尬的样子，我只好摇摇头离开了病房。
二
病房里弥漫着刺激的药水味。一周后，谢老太太的神智一会儿清，一会儿混。“这住院比住宾馆还贵！”刚交完医疗费回来的男子念叨着回到病房，我扭头一看，原来是谢老太太的儿子。这时，我发现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太，刚刚微闭着的眼睛突然间张开，我开玩笑道：“嗯，这医院最好就不要住啦。”说完回医务室写患者的病历。过了片晌，谢老太太的女儿忽然间闯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周..周医生...我妈刚才打吊针的时候在不断的呻吟，你快去看看吧！”我急忙跑过去，发现谢老太太蜷缩着身子，满脸痛状，不停的哼，我马上检查了一下老太太的身体，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就亲切地问她：“阿姨，您哪里不舒服？”她看了一下我，皱着眉说：“痛！真痛！”我感到纳闷：前几天打点滴不疼，怎么今天就疼了？这老太太真逗！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谢老太太突然间开口：“医生，我明天可以出院了吗！”我说：“不行，得一段疗程，治好了才能出院。”谢老太太突然间叹了口气，哎！这每天得花多少钱?看样子好像刮掉她身上的一块肉。我听了，一时间竟哭笑不得！
当我前脚刚刚迈出门口，身后骤然间响起了吵闹的声音：不行！你不能出院！我扭头一看，是谢老太太和她的女儿在争执，原来谢老太太是怕儿子花钱，闹着要出院。哎！可怜天下父母亲啊，我不禁感叹。
下班时，我在走廊碰见了谢老太太的女儿，想起自己那天冲她发火，有点儿过意不去，就随口关心了一句：“大嫂，这阵子看你跑前跑后的，一定忙坏了吧！”她朝我微微笑道：“累倒是不怕，就是希望能得到我妈的理解！”这时，我猛然间想起谢老太太被送到医院时的情景。
她告诉我，那天上午，她在服装厂赶货的时候，弟弟打的一个电话让她措手不及，他说，姐啊，咱妈突然间晕倒了，我打了120的电话，现在送她去医院，你过来吧！我接完电话，跟老板请了假，就急匆匆地赶往医院。当我赶到医院门口，弟弟刚好从车里下来，看着妈妈被医护人员送进医院，哎！当时我这心是十七个吊桶打水啊！猛然间，我想起那天送谢老太太来医院的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怎么一直没看到？可是来不及问，她就匆匆走了。
三
一天上午，我见到谢老太太的儿子拎着水果来看她，没坐多久，老太太就不停的问儿子几点钟了，看样子是有点儿着急的样子，我感到十分纳闷，笑着对她说：“阿姨，吃饭还早着呢！”可是谢老太太脸上的疙瘩打上了奇怪的符号。过了一会，谢老太太又说：“儿啊，快放学了，快点儿去接我那宝贝孙子吧！”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时我才知道老太太的心思。我看了一下时间，哈......哈……还不到十一点钟，这老太太也太心急了吧，我差点笑出来！可是看她儿子没打算离开，这下她就躺不住了，提高嗓子说：“儿啊，你不用常常来看我的，这里不是有你姐在吗？”谢老太太的儿子见状，知道他母亲在向他下“逐客令”，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开，这时，谢老太太却不停的唤他：“儿……儿啊……这些水果拿回家去，给我那宝贝孙子吃，孩子不能缺营养，知道不？”老太太的话刚说完，病房里的人们都看着她的儿子，一时间让他感到十分为难，只好从袋子里随便拿走几个苹果，急匆匆地走了。
四
转眼一个月，寒风呼呼，像针一样穿透心灵。这天，我去病房看一个新患者，刚到门口就听到了谢老太太埋怨女儿的声音：这煲的汤这么咸，叫我怎么喝得下？你呀，压根就没这份心！谢老太太的脸上像是打了一层黑色的油，语气是不由分说的霸道。我心里有些反感，这老太太真不讲理！看着谢老太太的女儿委屈的样子，我不禁想起前次老太太的儿子来看她的情景，怎么觉得前后判若两个人？于是，我对老太太的女儿产生了同情，心想：这大嫂真可怜，平时没少伺候她的母亲，到头来竟被当小孩训！见我进来，临床的一位大叔向我使了使眼色，我顿时领会她的意思，急忙扮着笑脸对老太太说：“阿姨，您消消气，发脾气对您身体的恢复不好，您看，您女儿跑前跑后，熬好粥伺候您，您养了这么孝顺的女儿，多有福气啊！”病房里的人听我这么一说，都异口同声的说：“是啊，是啊！阿姨晚年有福气咯，养了个好女儿！”没想到老太太叹了口气：“哎，这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儿子就不一样，他……”老太太的话刚说到一半，旁边的电话响了，她拿起手机一看，兴高采烈地说：“哈哈……你看，你看！说儿子，儿子的电话就到。说着，她点了一下手机，接通了电话。
“妈，是这样的，最近公司派我去上海出差，没在您身边，千万别生我气。”
“儿子，我没事儿，你忙你的！”
“妈，您有什么不舒服，记得要赶紧叫医生，千万别省钱！我忙完就回去看你。”
“知道……知道……你注意身体，记住没有？”
……
接完电话，谢老太太的脸一下子就像灿烂的阳光，那话也像放鞭炮一样：哎呀，我儿子去了上海，大老远还打电话向我问好，这孩子多孝顺啊！这不，刚刚还嘱咐我别担心钱的事。大家听了，都面面相觑，不再作声。我悄悄地问老太太的女儿：“你弟弟出差？”她听了点了点头。我心想：怪不得这段日子没见过他！
五
日子悄悄地过去，可是谢老太太的“闹剧”没有停下。一天，我又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
“今天，老太太骂她女儿帮她擦脸时毛手毛脚的，你听到吗？”
“哎，昨天不是刚刚被数落过吗，说她熬的粥难喝！”
“她女儿挺好的，就是话不多，这每天帮老太太洗脸擦身，三顿饭滋滋润润，还有什么可抱怨？”我心想，这老太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渐渐地，大家听惯了老太太的唠叨，也习以为常了。有一天中午，我去病房的时候，见到老太太的女儿脸色发青，捂着肚子，看情形有点儿不对劲。回头发现她那一次性饭盒吃剩的干面，一下子明白了，我把她叫到医务室里，检查了一下，给她开了一点药。她告诉我，说她念完高中，为了扛起养家的重担，经常因为活太赶，三餐没有规律，结果整出了胃病。这阵子为了照顾我妈，平时简单吃点，这老毛病又犯了，哎！说完她叹了口气。看着她憔悴的面庞，我对她十分同情。
六
第二天，病房里特别热闹，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人来看望谢老太太。压抑的病房终于有了一点儿笑声，这时，老太太的女儿打完电话回来，闷闷不乐。她站在旁边，眼神却不断在游离，偶尔间笑一笑。正聊得兴起，有人问老太太：“哦，怎么没见着小林？”
“他去上海出差了，前次打电话回来，说要提早回来看我呢。”老太太笑眯眯地说道。
“什么？小林去上海？什么时候去的？”邻居李妽惊讶地说道。
“快三个月了吧。”老太太掐着手指头数了一下说。
“不对，十多天前我还见过他呢，难道……难道……是我记错了时间？”
这时，有人不停地朝她使眼色，李妽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解释：“可能……可能那个人跟小林长得很像。”李妽喃喃自语。“一定是你眼花，看错了！”此时，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出来打圆场。本来就不宽敞的病房，被这些来客挤得水泄不通，老太太的女儿只好悄悄走出门外，突然手机的微信响了几下，她点开一看，发现微信里转来10000元的账，下面一条文字框里赫然写着:老婆，我跟厂里的老板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你先给妈交医疗费吧。看着手机上的内容，她的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当我走过她身边时，无意间见到这一切，不禁怔住了。
七
一个月后，已是春间三月，病房外粉里透红的桃花挤满了枝条。这天，谢老太太收到了出院的通知。上午，谢老太太的儿子来办理老太太的出院手续，我随口问了一句：“出差刚回来的吧？”
“什么？我哪有出差。”我听了，心里觉得蒙上一团雾水。随后，我跟他一起走向病房，看到一个穿着像主持人一样的男子，背着一个袋子也走向病房。“哥，我来接妈回家了！”我定睛一看，呃，这不是那天送老太太来医院的中年人吗？只见他前脚跨进门口，就高声呼叫：“妈，我来接您回家了！”谢老太太看着他，突然间眼光大亮，“儿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说一声呀！”中年男子迅速跑过去，亲了一下老太太，那份狂热比见了初恋情人还热情，我不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刚下飞机就直奔医院，是想给您一个惊喜！”中年男人说。老太太兴奋地朝大家说：“你瞧瞧，我这宝贝儿子多会说话！”哦！难怪他受老太太宠爱！原来这个中年人，就是老太太在电话里念念有词的宝贝儿子！话刚说完，中年男子迅速拉开袋子，从里面取出几盒特别精致的礼品说：“妈，您看我这次去上海给您捎什么礼物？”我仔细一看，啊，这不是上次在老太太的女儿手机上看到的那种保健品吗？这时，从礼品堆里滑下一张纸，上面的字隐隐约约间看到：“……精神病……”我顿时明白过来，难道他是间歇性精神病人？我一下子懵了。看着身旁老太太的女儿，我悄悄地说：“你那时候怎么不解释？害我误会了你这么久！”她苦笑到：“我怎么敢说？我妈病了！”是啊!老太太的确是病了，要不怎么会犯糊涂，居然相信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儿子？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