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燕
虽然已进入隆冬时节,但岭南的寒冷却是打了对折的。从海丰县城开车到位于西南部的联安镇,一路上在乡村小道上穿梭蛇行,花费了20分钟。穿过一座桥后来到了联安镇。坊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联安熟,海丰足”,足可见这个镇的重要性。联安镇不仅是海丰县的革命老区,还是中国重要的湿地之一,也是中国的水鸟之乡。镇里不仅村道纵横,河道密布,且田野广袤,正所谓“背靠八仙状元山,面向长沙银海滩,中间一片肥沃土,地种海耕安居处”。
联安镇没有高楼,一切都像鸡蛋饼般平摊在阳光下,等待着你的检阅。窄窄的街道两边,是一栋栋三四层的小楼,看起来每一栋都是另一栋的复制品。这个镇看起来既不像城市也不像乡村,而有种半城市化的感觉。这里也有十字路口,但却相当狭窄袖珍;这里也行驶着各类车辆,但大多数人都步行着。离开镇中心后,车向坡平村驶去。柏油马路在热浪的侵袭下,变得黑乎乎油腻腻。道路两侧出现了灌木丛和蜿蜒的河流;河流旁是大片大片的田野,残留着棕色的稻谷茬;白色塑料的大棚整整齐齐,一个挨着一个;山脉宛如强健的肌肉,虬结蜿蜒,直至远方;山脚下燃起烧荒的白烟,丝丝缕缕,与雾霭融为一体;白墙黑瓦的农舍,稀疏地凝立在河岸边。这些景象组合在一起,像一曲交响乐,高低起伏,婉转袅娜。你所目睹到的河流,是发源于粤东第一山峰莲花山脉的大液河。这条河的颜色不是厚重而凝滞的黄色,而是轻快而爽朗的冰蓝色。当大液河蜿蜒过联安镇时,不仅形成了一条曲线优美的缎带,还让缎带两岸形成了具有原始风格的美景。
然而,美丽的环境和富裕的生活并不成正比。位于大液河畔的坡平村,是广东省的省定贫困村。现在,这个村由深圳市龙岗区南湾街道办事处、龙岗区政策研究室和汕尾市农业局(2019年6月后是汕尾市委党校)结对帮扶。坡平村的扶贫队长兼第一书记周建华正在村委等着你——身量适中,浓眉大眼,理着短短的小平头,皮肤黧黑,嘴角微笑。据他介绍——村里区域土地面积约2.8平方公里,耕地面积2800亩,鱼塭面积265亩,山林面积850亩。
当周建华带着你在小村行走时,你惊讶地发现,村里非但没有一点萧条破败的模样,反而保持着一种朴素与端庄的洁净——村民们都穿戴整齐,农舍前的空地都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村道都显得平坦畅通,目光所及的田地里都收拾得十分利落——这让你颇感欣慰。在2016年时,在这个733户的小村里,有78户贫困户共187人。到2019年年底, 187人已全部脱贫。
驻村工作队来到坡平村,力争将“输血式帮扶”改变为“造血式脱贫”——帮扶单位先投资200万元入股海龙投资大厦的项目,让村集体每年能保底收入10万元;又将265亩鱼塭出租,一年便有58万元的收入;在村合作社的带动下,建设起160多亩的线椒种植基地,80多亩的南美对虾养殖基地;工作队不仅向贫困户免费发放袁隆平优质水稻,还同时发放化肥,以及帮助他们购买保险等惠农措施,鼓励贫困户大力种植优质水稻,以提高家庭收入。
坡平村虽然和其它贫困村一样,有着农民收入偏低的问题,然而,这个村却拥有一段不平凡的历史。原来,这个村有着丰富的红色资源——村里被国家民政部评为烈士的有35人,其中亚前彭自然村就有22名。这个结果和彭湃当年搞农民运动密不可分。原来,在1922年时,彭湃曾来到坡平村宣传革命,得到了村里的彭桂、彭元漳、彭元岳等人的全力支持。在彭湃的领导下,他们在村里办起了“农民学校”,以教村民识字为掩护宣传革命思想。到1923年春天,坡平村已成立了农会,建立起了农军,设立了支部,成为周围十八乡率先起来闹革命的“赤卫村”。坡平村的历史是红彤彤的。怎样才能用好这笔历史遗产呢?海丰县决定将联安镇的坡平村、附城镇的新山村、黄羌林场的富足园村等红色村庄进行升级打造,最终建成特色村。
昔日的坡平村杂草丛生、满目疮痍,如今,村里已修复和重建了广场、革命英烈纪念馆、烈士故居等旧址,令整个村庄干净而整洁,宁静而优美。当你来到亚前彭村小组时,这里已成为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党员廉政教育基地。你看到彭湃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到村里搞革命的场景,已变成墙壁上的巨型画面;而彭桂、彭元漳等烈士的故居皆粉刷一新,整齐干净;以前那个屋顶破旧、墙壁斑驳的农会旧址,现在变成了展览馆,拥有簇新的青色墙面和红色的大门,馆内的布置相当现代化。
黄小雄家的屋子面积虽然不大,但却拾掇得相当整洁——铺了瓷砖的地面扫得很干净,各种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灶台上的锅碗都擦拭得晶莹发亮,而卫生间里也铺了瓷砖,很是顺眼。显然,这个家一定有个勤快的女主人。果然,妻子叶少华看着就是个利索人——一头齐耳短发的她,虽然已有56岁,但却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模样甚为端庄秀美。她穿着件褐色毛衣,怀里抱着个小女孩,穿了件粉红色的上衣。“这是一岁多的小孙女!”奶奶看着那花骨朵般的女孩时,满眼都是慈爱和怜惜。59岁的黄小雄站在一旁微笑着,一头黑色短发里已掺杂着些许银丝。然而,他却显得相当英武——除了浓眉细眼、高鼻阔嘴外,他的骨架相当高大,约有1.8左右。只见他肩膀宽阔,腰肢细长,双腿健硕,浑身无丁点赘肉。
这个男主人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长袖T恤,微笑时神态严肃谦恭,但却丝毫不失尊严。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然而,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当你再次凝视这位已是爷爷的男人时,你恍然大悟——原来,他的肤色黝黑至极。在广东定居十年有余,你早已习惯了本地人所特有的那种黧黑肤色。由于长时间暴露在热带阳光下,生活在岭南的人要比生活在西北的人接受到更多的日照,所以皮肤便会显得更黑。然而,当你目睹到黄小雄的肤色时,还是暗中倒抽一口凉气。那种黑可谓是焦黑——无论是面孔、脖颈或双手——全都像被放在炭火上烧烤过。然而,那种焦黑的浓度,又没有达到非洲人的颜色,而只是比日常所见的人更黑一些。在这种焦黑肤色的衬托下,这个男人的牙齿从整个面部跳脱出来,显得特别洁白。当他张口说话时,你再次倒抽口凉气——居然是极为流利的普通话!改革开放四十年,让生活在广东的中年青人大多可熟练使用普通话,但那些年近六旬的老人家们,一般都会把普通话说得磕磕绊绊。若能熟练掌握,定是在外面闯荡过,而不是将生活半径仅仅局限在村子里。于是,你对眼前这个男人充满了好奇。
作为一家之主,他谈起了自己的孩子们——大女儿已32岁,嫁到广西,育有3个孩子;小女儿30岁,嫁到陆丰,育有2个孩子。小女儿除了照顾孩子外,还在家里做些首饰装配;小儿子23岁,在梅陇镇的首饰厂打散工,收入很不稳定——有活的时候收入多,没活的时候便没进项。平均下来,一个月也就3000元的收入。除去800元的房租费和一些日常生活的费用后,几乎存不下什么钱。今天着实碰巧,远在广西的大女儿黄树颖回了娘家。当她从里屋走出来时,你的眼前一亮——这个女子的脑后梳着条粗黑的马尾,上身穿白T恤,下身是黑裤子,皮肤和母亲一样白净细嫩,眉眼相当标致。她热情地招呼你喝茶,周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你不禁陷入纳闷——这样一家人,看着如此整齐而体面,待人又如此和气而周到,何以会让生活陷入困顿?
原来,导致这个家陷入贫困境地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那是2013年,当黄小雄发现脖子上的淋巴变得肿大,便赶忙到医院检查。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被确诊为鼻咽癌!这消息如炸弹,让全家人都感觉手脚麻木。怎么办?唉!先不要想太多,赶紧住院吧!在医院里度过的那两个月,让黄小雄经历了双重煎熬——他的肉身和他的精神都极为痛苦。在做了各种检查之后,他准备接受一次大手术。虽然历经了各种各样的花式疼痛,可他都没有落下一滴泪,然而,看到那十几万的医药费清单时,他的眼泪忍不住淌下来。虽然这些费用报销了不少,但家里也补贴了很多,而且,他躺在医院里,也让家里丧失了一个劳动力。出院后,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不仅干不了太重的活计,还要定期去医院复查,每查一次便要花费一万多呢!
俗话说,祸不单行。就在丈夫出院刚刚两年时,妻子又检查出糖尿病。之后,她因为脑血栓而引发了中风,致使嘴歪腿软,根本无法下地走动。经过一年多的治疗,耗费了一万多的医药费,最终才勉强好起来。夫妻双双遭受病痛折磨,而女儿们又都远嫁别处,儿子只有一份勉强维持的散工,于是,这个家便像一座屋顶镂空的房子,显得摇摇欲坠。2015年,当扶贫工作队进村进行审核时,他家便被核定为贫困户。
黄小雄陷入回忆——早在上世纪80年代家庭联产承包制时,村里给他家分了七八亩地。那时,大家都种水稻和西兰花,他家也不例外。然而,水稻卖不了什么好价钱,而西兰花则要看市场行情。全家人在地里从年头忙到年尾,算了算帐,才有几千元收入,除了勉强果腹别无盈余。如此忙碌却还是如此清贫,令一家之长陷入忧思。2010年,黄小雄做出了一个决定——将地让给亲戚种,举家搬到梅隆镇,靠做生意挣钱。他这样一个农民,前半生积攒的都是种地经验,并没有其它过硬的技术,手头也没有很多本钱,能做什么生意呢? 他决定从最基本的小生意入手——卖鱼。
每日凌晨4点起床,这男人便急匆匆出门,赶往鲘门镇的码头。他要在这里等第一批从海上归来的渔船靠岸,在以批发价购买到足够多的鱼类后,他再包车拉到梅隆镇市场出售。唉,他赚的都是些辛苦钱——一斤22元的鱼,在市场上卖25元。做生意有风险,总是时好时坏——有时,他踩对了点子,批来的鱼很受顾客欢迎,很快便销售一空;可有时,他的运气总是很背,剩下一堆鱼却卖不掉。全家人就这样忙碌着,一个月能挣上5000多元就算相当不错。虽然忙碌而辛苦,但却比种地要强。听到这个男人谈及往事时,你的面孔微微发烫——你曾被这里出产的鱼、虾、蟹所打动,念念不忘那种神奇的滋味。以致感慨自己曾经吃过的海鲜都是赝品,然而,你对卖鱼人的艰辛生活却毫不知情。
2015年,黄小雄又做出了另一个决定——重返坡平村,重新开始种地。在他做完鼻咽癌手术后还要不断化疗,对身体损耗极大,故而医生叮嘱他要好好休养;妻子在中风后逐渐恢复了身体,更需要一个安稳而祥和的环境疗养。黄小雄重回老家侍弄起土地,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对于这个决定,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当他家被核定为贫困户后,村里的扶贫干部便针对他家的情况进行帮扶——先是免费发放袁隆平研发的水稻良性种子;又免费发放化肥等农资用品;通过虾养殖项目,每年可有1.5万元分红(包括2018年、2019年);入股县里的“红色旅游”后,每年有1400元分红。除了这些帮扶之外,最令黄小雄感慨的,是“以奖代补”政策——为鼓励贫困户通过种地或打工致富,政府决定,贫困户每种一亩地可补1000元。这个政策让老黄家在2017年领到补助6000元;2018年为7500元;2019年为3850元。
事实上,贫困户和他们所做营生的矛盾之处在于——虽然他们精力充沛,拥有丰富的资源,而且做着白手起家的努力,但他们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和周围很多其他人同样的事情上,这就让他们很难赚到更多的钱,由此,也便失去了过上富裕生活的机会。当扶贫干部发现坡平村的土壤和水质很适合种植番石榴时,便鼓励黄小雄干起来。可他却显得有些犹豫:“树不挂果怎么办?”“我们找专家来解决啊!”“销售不出去怎么办?”“我们来帮你联系啊!”于是,从2017年开始,老黄便在地里忙活了起来——当他将一根根树苗栽种到大田里时,满怀着希望。在安全地度过了2018年后,这片番石榴树在2019年年底时挂满了果实。按这个情况预算,番石榴的收入应在2万元左右。
听说你想去地里看看时,黄树颖爽朗地答应道:“没问题!”于是,你坐在她的摩托车上出发,而后面跟着骑摩托车的周建华书记。你们一路颠簸,在穿过了几条乡村小路后,又拐上了一条大路,之后,来到了一片田野。当摩托车试图穿过鱼塘中的那条碎石小路时,因为颠簸得实在厉害,你赶忙跳下来推着车往前走。穿过碎石小路后,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正午的阳光将琥珀色涂抹在一丛丛绿树上——啊!这就是黄小雄精心种植的番石榴树!这盛景令你不禁感慨——有时,贫穷并不仅仅意味着缺钱,它还会使人丧失挖掘自身潜力的能力。
现在,长在地埂两侧的番石榴树,每一棵都有一米多高,叶片硕大,果实青绿。穿行在地埂间,你像来到了某个郊区的小公园——林地里打理得十分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杂草,而且树与树的间隔都是等距离的。你感慨自己多么幸运——居然看到了正在开花的番石榴!在你的视线中,那团白色花瓣有五片,正紧紧地相互挤挨着,中间簇拥的花蕊,像是一团正在绽放的乳白色烟花。在那个温柔的核心地带,集中了世界上一切的甜美。你发现虽然枝头挂满了果实,但那一个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并不是青绿色的,而是白色的。却原来,果农为了保护果实不受伤害,怀着极大的耐心,在所有果实的外面都裹上一层白色的塑料袋。果农在干这件事时需要十二万分的小心——既要让袋子将果实全部包住,又不能在操作过程中伤害到侧旁的果实。
放眼望去,你的心里微微一抖——这个工程真不算小!那些上万颗的果实,都被套上了袋子,这便意味着套袋子这个动作,被黄小雄重复了一万次以上。你终于恍然大悟——何以他的肤色会那么黝黑!因他长时间暴露在田野,为这些树上的果实套袋子,所以他的整个面孔、脖颈和胳膊,都被阳光反复地炙烤过。你不觉心疼起来——这个男人在这块地里留下了多少汗滴?要知道,他不仅是一个接近六旬的老人,还是一个要做化疗的病人!若在城里,他是个马上要过退休生活的人,而在这里,他还拿自己当主劳力呢!
你想起刚才在老黄的屋子里,他对你说起的心里话。自2013年得病后,他便一直陷入到焦虑之中,觉得这个家可能撑不起来了;后来妻子中了风,更让他感觉雪上加霜,心灰意懒。2015年,他决定重返村子时,只是想着边种地边修养身子。他根本想不到好日子居然都排在后头。2017年对老黄来说是个特别的好年头——他不仅开始种植番石榴,还申请到了5000元的医疗救助。他还盖起了栋新房子——虽然自己花费了9万元,但通过国家的危房补助政策,又拿到了4万元的补助。而之后,通过“以奖代补”政策获得补助和年底有各种分红,都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他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但却又清晰地发生在眼前!黄小雄的眼神亮晶晶的——他是个见过世面的男人,也是个勤劳肯干的男人,更是个懂得生活真谛的男人!现在,这个平凡而普通的一家人,维持着一种简朴而自尊的生活。虽然他们的手头上没有太多余钱,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心情却是笃定而踏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