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奕扬
“诚以立身，信以立德。”我第一次走进陈宅，入眼便是这八个大字。它方方正正挂在屋子正中央，泛黄的老木框，已经有些褪色的墨迹，岁月留下的痕迹斑驳，可苍劲有力的行书仍不失风骨。午时阳光倾泻而下，给这八字镀上金边，使得它熠熠生辉。
陈叔是父亲的朋友。“诚以立身，信以立德”是陈家的祖训。陈叔的儿子——9岁的小陈，顽皮，有次玩石子，不小心打中了裱字的玻璃。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小陈自然也被他爹揍了一顿，鼻青脸肿，痛哭流涕，他爹仍不手软：“臭小子，这是咱家的祖训!”据说陈叔每日都用软帕将那字框细细抹拭一遍，怕“明珠蒙尘”。小陈每每这时，想必怀着一颗虔诚的敬畏之心立在一旁，在挨了揍后，恨不得每日将这祖训拜上一拜了。
可那每日悬挂高堂的“诚心立身，信以立德”，有一日却碎了一地。这回可不是小陈的杰作了。
那天夜深，雨丝蒙蒙。我们一家和陈叔外出聚餐，陈叔喝了点小酒，仍执意送我们回家，父亲拗不过，又想着不过开一小段路，便应了。.
川流不息的车辆在雨幕中穿梭，远处的霓虹灯照得雨丝锃亮。陈叔被酒气熏红的脸忽明忽暗，似乎与雨幕融为一体。雨点滴答声，雨刷沙沙声，电台的温柔女声，陈叔与父亲的谈话声，交织演奏着行程中的雨天交响曲。
“交规千万条，安全第一条。雨天路滑，请勿酒驾……”父亲急忙伸手切换了个电台，中止了这机械女声。
“老林啊，我祖父被评为诚信模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诚以立身，信以立德，我天天挂在心头，一刻也不敢忘啊……”
“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争做爱国，敬业，诚信——”
“吱——吱——”一个急刹车，我们四人差点“五体投地”。“前面的车怎么回事？”陈叔定了定神。不远处，交警的一身执勤服在模糊的雨幕中显得格外亮眼，像是无垠沙漠里的一星绿洲。
“坏了，交警在查车。老林，你快和我换座。待会交警询问，你便说是你开的车。我要是被查出酒驾就完了！”陈叔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双眼紧紧盯着远处的交警，好似见着了鬼魅。二人换座后不久，交警来敲了敲车窗。
“怎么一股酒味？你们二位谁开的车？”
“是我开的车。朋友喝了酒，我送他回家。”父亲的眼神躲闪着，不敢跟交警对视。
酒精检测仪检测出父亲确实没喝酒。交警又追问了几句，转身欲走。
“警察叔叔，林叔叔撒谎了!刚刚明明是我爸爸开的车！”稚嫩的童音划破雨幕，像是天空中的一道闪电，明亮又清晰。
“交……交警同志，小孩子不懂事，瞎说话！”陈叔“嘿嘿”干笑两声，暗暗掐了小陈一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爸爸，你不是说做人要讲诚信吗？”陈叔一巴掌捂住小陈的嘴，留下小陈那双惊恐、慌张的眼睛，却又在这雨夜里炯炯发亮，像是初次见到人类的幼兽。
“交警叔叔，弟弟没撒谎。刚刚就是这位叔叔开的车！”许是看到小陈的无助，许是儿时始诵的“惟天下之至诚，为能化”在作祟，又亦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陈宅明晃晃金灿灿的八字祖训，我忍不住开了口。小陈惊喜的眼神，交警质疑的眼神，陈叔愤愤的眼神……如置我于炎炎烈日下烘烤，后背冷汗如雨下，我强装镇定。
“争做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好公民。"电台重新连上线，与“唰唰”的雨声共奏，被交警带走的陈叔和父亲二人的身影渐渐淹没在雨幕中，如同一场电影的落幕。
当晚我做了个噩梦，梦到陈宅起了大火，将那幅“诚心立身，信以立德”烧了个干净……
几天后，父亲押着我去陈叔家赔礼道歉。“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说错的两句话，你陈叔付出了什么！”父亲痛心疾首，对我耳提面命。
走进陈宅，陈叔又站在高凳上擦拭着那副宝贝祖训。上次被小陈打碎后，陈叔换了更厚实的玻璃，精致的桐木框，用的丝绸软帕擦拭，甚至在上方安了盏灯，明晃晃的，却叫人更看不清“诚信”二字了。
我一眼看到了又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陈，他怯怯地站在一旁，不敢抬头看那祖训。
于是，两个诚信的大人高高兴兴喝酒去了，两个说错话的孩子，盯着那祖训，一脸的茫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