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诚龙
城里只有灯火,没有暮色;若见正宗暮色,须来乡下,眼珠子看天地间,昼夜交替的现场直播,但见大白天消弭于无形,只是一晌工夫,不是一日三秋,竟是三秋一日,何短哉。先是太阳落山,苍苍翠翠的山头,树尖尖上涂着一层薄薄余晖,蔚蓝天空上,白云刹那间成了老奶奶的青灰斜襟衫,衫之边缘,镶了一道金边;树间余晖渐成黑青色,蓝天金边亦已消失,突然感觉,暮色向白昼发起了总攻,听到鸟噪蛙鸣,那是暮色冲锋号,暮色摧枯拉朽,倒山埋海,飞天而至。远处的龙山覆灭了,起眼可望的金竹山与朗概山,千峰千万树,全给包了饺子,对面的,一个瓦砾可以射到山边的懒蛇山,由青变翠,由翠变黑,山都成了小块墨团。看暮色四合,看得触目惊心。
当然也可以看做大自然的一次壮丽落幕,我如一个入迷观众,坐着一把竹椅,在阳台上,看一场日落。看得发呆,眯着眼睛冥想,去年患上新冠,兼有他病,住院两个多月,从此草木皆兵,成惊弓之鸟,听说二阳来了,连堂客都不要了,一个人跑回铁炉冲。医生说我,元神有些涣散,须时不时发些呆,这般雄美暮色里,姑且闭目,单是暝听鸟鸣。刚开眼,见一只鸟,噗噗飞来,大概想来我家栏杆上,站一站,拍一拍,歇一歇,猛然见我在,一只脚刚贴栏杆,噗噗噗,惊恐如鼠,翅加风速,飞对面山去了。不知是何鸟,但见麻灰色,头部如猫,是猫头鹰不?
顿生惭愧,天可怜见,我无任何抓捕动作,身子陷落竹椅里,好像一堆旧衣服,唯一动了一下的,是我眼睛,也是无意睁开,不含佛性,想来也不含恶意,你这只啥鸟,见人用不着那么惊惶。我到恩高冲散步,主人放野牛,原来稻田尽是青青草,一条垅叠叠田,不是人之粮仓,倒是牛的食堂。常常见,一只鸟几只鸟,飞到牛背上,悠悠然鸣唱,施施然行走,牛尾巴甩过来,也是处变不惊,怡然自若,牛跟人一样,是动物哪,何以朋牛而不友人?我自惊心,牛高马大,水牛比人大多了,力气也大很多,鸟却不怕他,只怕我。人对鸟,曾经做了么事呢。
这只鸟飞过,我在那愣愣发怔,一只只黑色小鸟,低空薄暮,打我眼前飞过。燕子燕子,是燕子飞吧,我都有些小吃惊。再待后面小鸟队飞过,鸟过也,正伤心,不是旧时相识,眼前翩然而过的,非燕子剪刀式的流畅与潇洒,而是如鸭带襆的翻飞与滞重,当是蝙蝠吧,蝙蝠才是昼伏夜出,翩然快意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这才是燕子。那燕子呢,来老家十有余天,没看到过她的翩鸿照影,记忆前溯,我春上回家,我夏日回家,我秋日回家,冬日不说,多半回家过年,常常见落花人独立,好像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微雨燕双飞。去年,前年,或者更早些年,也是站在这阳台,朝霞与百鸟齐飞,过尽千鸟皆不是。叹生旧阳台,无可奈何花落去,不见相识燕归来。
燕归来时,蛮壮气的,仪式感强,整整齐齐站在电线上,排成千米长队伍,叽叽喳喳,咿咿呀呀,也是半年未见老家了吧,挈妇将雏,拖儿带女,重归旧巣,看燕兴奋的。一连数天,都可见燕子电线排成排,留在铁炉冲的,没那么多,想来我这里是一条燕道,山一程水一程,电线是她凉亭。有些燕子留下来,前年老燕,去年新燕,直入我家,堂屋前数,第二杆房粱上,是她老家,燕子衔泥,把老屋修饰修饰,便在这里安居乐业,娶燕生燕。念此,抬头望,我家楼台上,正好筑巢,却是一片腻子白。莫非燕子好意,不来污我新檐乎?
次日天明,我借散步,去老屋瞧,里头堆满了旧物,乱七八糟的,抬头望顶,在第二杆梁上,隐隐约约有一圈U痕,布满蜘蛛丝。燕子怕有许多年不曾来了,嫌我老屋太老旧吧。对面懒蛇山,有三两栋红砖房,久无人住,椽皮都掉了好几块,人难再住,燕子可以独建家。露水溜草蔓,草蔓满田埂,且往看燕子。山不高,站在山脚,拄根竹竿,可齐山顶,当年小路,茅草过头,金樱子偶生路边,拇指大的细竹,直生路上,三五十米,走了一时三刻,上也看过,下也看过,上寻楼瓦下眯梁,四处茫茫皆不见。
杜甫有诗,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旧入故园常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社日看人是远还是近,不说,燕子是旧入故园,讲老感情的。故园者,老屋也,有人住的屋也,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是要住在有人之家的。我归家如入闺房,不出门,这回不出门来又数旬。而燕子之归否,牵缠我心,去吧,除非是多开几次口,问莲婶吃饭了不,问泽公身体还好吧。往老院子走,过一户,闲扯一户,边与咸咸淡淡,边自瞭望屋梁,连走四五家,都不见燕子筑巢。
记起来了,我去对面山看燕子,路经一块包谷地,这块地,原来是种禾的。院子中有水井,井水喝不完,井水潺潺下流,流入秧田垅里,顺埂而下,一丘丘水田,梯次低阶,因此稻香谷壮,旱涝保收,秧田垅里,曾是乡亲命之所载,也是懒鬼如我愁之所在,想不在秧田垅里种田,曾是我最高理想。现在不种禾了,种包谷,种蔬菜了,傍晚看暮色四合,目光朝这里,也是青青绿绿,苍苍翠翠。田不是田,田已是土,老爹在,常骂我田当土做,意思是貂蝉当了猪婆。走在包谷地,包谷叶如青条布,上面珠珠点点,白中含红,红中白底,露水也。居铁炉冲,百事无聊,偶作歪诗,也曾写,晨曦散步到竹林,盛放金银带露闻,等等歪句。带露闻,是我的方剂,我肺有些问题了,呼吸新鲜空气,如喝中药,甜的,良药甜口也利病。
包谷地悠悠行,噗噗噗,一鸟飞起,这个确是旧相识,是我昨夜阳台所见的,麻色如大麻雀,头脸似猫头鹰,却是什么都不是,就是他。这是什么鸟呢,十余年童子生涯中,下田如下饺子,上山如上楼梯,不曾见过他。很多不曾见过的鸟,多呢,往铁道冲傍晚散步,常见长尾巴鸟,尾巴长如飘带,艳若彩旗,从这山飞到那山。还有一只鸟,在我吓跑如麻似鹰的鸟之时,她在我家楼顶,俯视此情此景,鸟小,可爱,肚白,背青,身细,喙长,歌声嘹亮,甩下一串高音,三四分钟不换气。她见我,我转头看她,她倒不飞,脚往后移,躲猫猫后,又出来看我,神形传话,我不是这村里的,她才是。我疑心他在我家楼顶安家了。没去验证,怕打扰她。
山青了,水绿了,很多鸟都来铁炉冲住家,生活,劳动,捞食,燕子呢?我当农民子弟那时,燕子在;上溯老爹在铁炉冲一生,未必见了彩云归,指定年年都见燕归来;再上溯,太祖太公迁居此地,五百年了,年年是,燕子与先人共过日子,巣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来鸿对去燕,燕子回去,还会回来,他把铁炉冲当她婆家,“燕来巣我檐,我屋非高大,所贵儿童善,保尔无灾难。”我等儿童有些不善,弹麻雀做菜,如今儿童纵大鸟飞来,都不瞄一眼,各活各的。燕子,何以不来了?乡下小芳跑城里去了,燕子亦如是?不向君王掌心舞,偏从百姓院中飞,燕子早下了王谢堂,追小芳去城,非燕子心性,燕子心性是: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又是薄暮,微风细雨,站阳台上,轻拍栏杆,但见四面青山,献绿供翠,俯瞰天地,猛然发现,千亩水田,无一种禾,包谷一田,包菜一田,辣椒一田,红薯一田;前面有块地,美人蕉一田,听发小说,那是院子里的遗矢发酵地;我屋前我屋后,有两块大田,种了风景树,要卖街上去的。这些菜啊草啊,花啊树啊,都按自个脾气茁壮生长,一色青青,一色绿绿,养眼悦目,养生怡心。乡村万事万物都在,稻不在了。稻若在,五六月间,正抽穗飘香。
燕子不来,盖因此不?燕子飞来飞去,稻田捉虫子吃的,稻田不在,她不能在。稻田失燕子失,是我臆想,并无考据。稻田少了,青蛙少很多了,确是真的,百绿丛中说丰年的,有老头,难以听取蛙声一片了,屋后小溪,尚是溪声似旧时,稻花香没了。念花花草草都在,念树树鸟鸟在,燕子春不在夏不在,独立暮色阳台,兀自生了些闲感慨。
附记。感慨未尽,到底意不平,乡居无事,四处转悠,昨日,在背对垅里闲逛花草,猛然见,一对黑鸟唧的飞过,在我眼线里划过一条抛物线,我一眼认定是燕子,只有燕子才有那流畅笔画,目光随之,见其落在电线杆上,果然旧时相识,让人欢喜。沿垅而上,见许多田做了土,种辣椒,种茄子,种芝麻,种玉米,长势也喜人;惊喜的是,新塘下有两块田,竟然种了水田,溜青溜青,翠绿翠绿,一田的赏心悦目,盛夏在长,想必是中稻,十月可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