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冰娜
西秦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剧种，按学界认可度较高的结论，西秦腔可寻溯至明末。这四百年多来，西秦戏歌征角，弹柔情，高弦急板，演尽帝侯将相，唱满才子佳人，程式丰富，底蕴深厚。2023年7月份，在新时代戏曲舞台观照现实题材的担当下，古老的西秦戏第一次编排现代戏，以一部《麒麟夺锦》承古启今，探寻着传统剧种的新边界。
麒麟村里麒麟舞，《麒麟夺锦》设置了一条简洁明了的主情节线，将非遗麒麟舞和非遗西秦戏巧妙结合在一起，剧作结构精巧完整。而更让人眼前一亮的是，该剧剧作切合戏曲舞台之需，这一点恰是不少现代戏剧本笔力未及的。
戏曲舞台的焦点在于演员，在传统戏曲的经典剧目之中，少有精巧的舞台装置，情节演进与时空推移多由台上的角儿靠表演肩挑。在由此派生的戏曲表演方法论中，虚拟性和写意性被用于最大化地扩展演员本身的表达能力。也因此，笔者认为传统戏曲在叙事上比起大情节更注重于小细节，比起故事本位更倾向角色本位，将角色情绪的表达视作叙事的重要方式。当代戏曲舞台上，不再有以往一台戏动辄占用几晚十几晚的夸张篇幅，只余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去完成整个剧目的呈现。传统剧目的复排改编尚可删繁就简，留下精华的部分重组以焕新生。但对于新编现代戏而言，在完成故事的编写之后，就必须作出一定程度的取舍，不能一昧将整个故事塞进剧本中。既要讲清楚世界设定，又要为主角设置一个复杂的困境，还要分出笔墨来塑造角色本身，最后还得给出一个答案。如此多的内容要放在普遍两小时左右的戏曲舞台上，未免太过拥挤。不少现代戏的剧本在这一步上并未做到位，让整部剧排演出来如走马观花，人物来了又走，没有深化扩展的篇幅支持，面谱化同质化味同嚼蜡。以这个标准审视新编现代戏《麒麟夺锦》，不难发现在剧情结构上，该剧做到了故事题材的缩限，将更多的篇幅分配给了人物描写。本剧在第一场让主角去尝试解决的问题，是新时代重大的现实议题——乡村振兴。然而承接下来的段落就紧凑地将乡村振兴的问题细化到在舞狮大赛上夺锦，只要麒麟狮夺锦了，就能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来推进文创和旅游，更能够提振麒麟村居民的心气，让他们有主观能动性和客观条件地投入到乡村建设中去。而在麒麟村里，则存在着参赛者年龄偏大和舞狮技术欠优的问题，主角因此面对难以夺锦的困境。接着借村民争执，引出了主角父亲曾是外号“麒麟王”的麒麟狮舞佼佼者，但因某种隐情发誓不再舞狮，只要让其出山，就能解决大半问题。第一场的故事发展到此处，整个情节链条环环相扣，非常自然地将乡村振兴这个大题材，细化到一对父子互相理解这个经典的戏剧母题之上。接下来的场次，借由资金不足，让儿子不得不偷老麒麟狮头，参加犯忌的庆生宴以筹资，让父子的矛盾进一步集中，通过扔狮头和跳江寻狮，解决这个矛盾，顺势解开父亲的心结，二人得以互相理解认可，再顺着第一场收束的线索将其展开，麒麟村的振兴问题，也就随之迎刃而解。通过将社会问题细化到人物矛盾，本剧既给出了一个有可信度的解答，也获得了足够的篇幅来详细刻画江麒麟与江海生这对父子。而刻画人物内心世界，营造人物之间的情感冲突，正是戏曲这个体裁的天然优势所在、而优秀的戏曲演员，无论是哪个剧种，都自然熟练于这种表达方式，因而本剧剧本的创作思路，尤其是视角的缩放，有着成为现代戏编创范例的潜力。
而除了结构的设计，剧本在台词的设计上提升趣味性的努力，也值得一提。编剧在角色之间的互动中，加入插科打诨和无厘头段落，同时在父亲上链接了一条感情线，增加角色关系而扩展叙事广度。可以说每个观众都有自己的喜好光谱，但本剧在感情线和喜剧段落都做到了与情节链条较好地嵌合，并营造了一个总体偏向诙谐的叙事风格，尽量打磨出低违和感的剧本行进节奏，编剧的写作功底，由此可见一斑。而在完成度已经颇高的剧本中，本剧借主要冲突的展开，敏锐地撕开供观众瞥见非遗传承建设中的道德与资金困境的一角，故事便深入人心。
在舞台呈现上，几位主演唱则收放自如，做则动静皆宜，高亢激越与低沉愤慨信手拈来，在几处关键情绪峰谷的场景中，都用他们娴熟的演唱技艺支撑并扩展了情节纵深，在保留剧种古韵的同时填充了舞台表现力的需求。江海生告别麒麟狮头一段独角戏，私以为是全剧最大的亮点。该剧设定了一位发誓不再碰麒麟狮的老父亲，一位想靠麒麟狮振兴家乡并解开父亲心结的儿子。儿子窃走狮头一意孤行，却因为受人蒙蔽让麒麟狮头蒙羞，正被父亲撞见，父亲夺狮头而走。在这个场景中，父亲江海生一角紧抱麒麟狮头，欲将其投进江中断绝旁人窥伺之心。从奔走后的迷离，到跪步接近狮头的悲怀渐起，接着将狮头拟人对其倾述衷情。缅旧抒怀转豪意，豪情渐熄愧疚起，亡妻幻影痛别离，断绝痴念免儿记。在层层递进情绪中娓娓揭开往事的面纱，最后在沉默中用颤抖的双手将麒麟狮头狠心扔进江中。这一段从唱词设计和配器伴奏皆巧思联翩且嵌合舞台所需，最后唢呐高扬的音色承接演员的悲声哭腔，将情节和情绪共同冲压至高峰。此段颇有西秦“哑戏”特色，在做功上蕴生出莫大的感染力。在笔者看来，整段戏再加打磨，未必不能成为一个经典的折子。放在全剧中，也很好地承接之前那个荒谬风的庆典场景，开启儿子跳海寻狮段落和终幕尾声。
多年来，“现代戏如何创作”一直是戏曲界致力于探索的议题，“现代戏的表演程式应该是怎么样的”亦然。《麒麟夺锦》虽然在舞美和服化道上仍有改进空间，某些台词也待推敲打磨，但主创团队确实给出了一个让笔者如获至宝的答案：将题材细化到人物之间，让优秀的戏曲演员用久经历史淘洗选择的唱做表演程式来表现人物形象和情感冲突，让传统戏曲美学以强大的表演感染力浸润整个舞台，作品便自然地散发出文化自信的光辉和美感。
江海风潮起，麒麟佳剧来，期盼《麒麟夺锦》锦上添花，更上一层楼。
（作者系广东省艺术研究所青年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