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 峰
一、新年新景象
每一年迎接元旦，父亲会召开一次家庭圆桌会议，一家人一起回顾过去，说出新的一年心中的愿景！
新年新气象。为了以最佳状态迎接新年，全家人一齐动手，给家里来了一次大扫除。父亲对屋顶作了一翻修葺，又将墙面粉刷了一新。奶奶给门前屋后每一棵树刷上了熟石灰，美观又精神。母亲和姐姐清除了屋子的灰尘，将家什擦洗得一尘不染。我和弟弟将清理出来的废品运向废品回收站。
一年里的最后一轮夕阳开始下沉了。时间过得真快，那一刻，全家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为它行注目礼。仿佛恋恋不舍似的，橙红色的它，好半天才收敛涂在瓦脊的最后一抹金黄色的余光。
炊烟散尽，华灯初上。一家人有说有笑围坐在一起，品尝着丰盛的晚餐，感觉这一天过得十分充实而有意义。吃罢饭，待一切料理妥当，火炉已生起来了。圆桌上摆上了花生、瓜子、板栗、核桃、荸荠、糖果，并沏了一壶热气袅袅的红茶。
一年一度的家庭会议正式开始啦！会议仍旧由父亲主持，姐姐作记录。
会议首先，由每一个人对将要过去的一年作回顾总结。父亲强调，虽然一年马上就要过去，即将成为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但它必定会对人生产生影响。正是一年一年，决定了生命的质量。总结好过去，是为了开拓更好的将来。
经父亲这么一讲，大家依次畅所欲言起来。姐姐一边记录，一边与去年每个人的愿景进行比较，给出合理评价。每一年，大家的发言都会被记录在日记薄上。当时隔一年重温它时，让人恍惚如昨。
当每一个人总结完后，父亲接过姐姐递来的笔记本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当他宣布家庭所有成员圆满实现去年所拟定的目标时，所有人感到成就感十足，感觉这一年的付出十分值得，简直幸福满满。有了这次会议的肯定，这一年才算划上了完美的句号！
又到了畅谈新年愿景的激情时刻！
在畅谈之前，父亲插了一句话：虽然，去年大家都取得了进步，但也要认清自身存在的差距与不足，克服惰性、自满、畏难等弱点，争取在新的一年取得更大的进步！
遵照惯例，由奶奶首先发言，她开口即来：天增岁月人增寿，感谢如今好时代，希望新的一年多种些蔬菜瓜果，不断丰富家里的“菜篮子”。她的话音刚落，马上响起一片掌声。轮到父亲发言了，他说：致富不忘党恩，从明年起，准备从农业收入中拿出一定比例的资金，奖励村里逆境成才的学子。大家为父亲在做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而倍感骄傲。
母亲也说出了她的心愿：新的一年，准备上网报名学习花卉种植，为美化乡村作准备。她的话刚讲完，父亲第一个举手表示支持。姐姐作为一名教师，也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教好书，育好人，争取为村里再培养一些品学兼优的学生。没想到，她的话刚讲完，弟弟早已按捺不住了：强国有我！祖国目前正需要军事人才，希望如愿考上军校。他的雄心壮志让大家热血沸腾，大家一起鼓掌为他加油。最后，轮到我发言了，我说：新的一年，我将充分利用业余时间，发挥自己的写作特长，写出身边更多的好故事。
大家谈着谈着，不觉夜已深。每一个人为美好的未来憧憬着、感动着。接下来，按照历年惯例，由父亲领读，大家集体朗诵《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可奈年光似水声，迢迢去不停。”一晃，新年的钟声马上就要敲响了。此刻，每一双眼睛亮亮晶晶，泪光点点。随着一朵朵烟花霎时绽放在夜空，大家共同挥手与旧年作别，一起大声数：“十，九，八，七……三，二，一！”顷刻之间，所有人已身在新年。与此同时，母亲已在墙上换上了一本新日历。父亲当场宣布：“会议到此结束，大家早点休息吧，明天做一个早起的人，一起迎接新年日出！”
二、新年新日历
一到新年，母亲总会买一本新日历！
对老日历，母亲却有些不舍，抚摸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在与一个朝夕相处的友人作别。只见日历的封面，仍是红通通的；上面的字迹，依旧烫金金。横在日历牌腰间的，是一把黄灿灿的铜夹，将已成为过去的一页页日历紧紧收拢，它明白无误地告诉一家人：一年如白驹过隙，真的走向了尽头！
买日历时，如若我在家，她会叫上我，让我帮她挑选。事实上，她对日历的款式，心里早就有底，叫上我，无非是图个热闹。
她买的日历，是手撕的那种老款式，厚厚的一册，封面红彤彤的，烫着招财进宝、福星高照、鸿运呈祥等金字，非常喜气。新年的集市上，摆了不少的摊子，卖各式各样的日历，母亲欢天喜地，拉着我的手，挤在人潮里，直奔卖老日历的摊位。
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新鲜油墨的清香。那香气，一下子将你拉回岁月深处，满满的都是旧年的回忆，感觉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美好。打我小时候起，一年一年，母亲就这要拉着我的手，在新年之际赶集买日历。不知不觉，她的腰弯了，头发白了，人老了。
她在一堆老日历里挑选着，不时地翻一翻册页，与老板讨价还价，不时地回过头征求我的意见。这是她的老习惯。其实，日历价格并不贵，款式大同小异，她只不过是想多享受一下这个过程，毕竟，一年才这么一次。
要在往年，我会劝她一番，如今人人都有手机，随时可以查日期，老日历早就过时了，要买，就买台历、挂历、或电子日历，母亲却一笑了之，照买不误。
将日历如获至宝买回家，母亲会在新旧交替之际将它挂在老位置。那位置，在中堂右下方，靠近厨房门，每日进进出出，她随时可以看到。有了这一本日历，母亲心里踏实多了，感觉一年的日子，都在这一沓花花绿绿的半透明的纸上，看得见、摸得着。
母亲不大识字，但对家里每一个人的生日，都记得一清二楚。一年里所有重要的节日、人情往来、以及一些特殊纪念日，她都明白无误。她靠的，就是这一本老日历。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虽然母亲不会写字，但她会用笔在日历上做记号，打个勾或画个圈。这些记号，成了她对未来日子的期盼。
这些年来，我们几个孩子身在外地，只留母亲一个人在老家，聚少离多，彼此的牵挂，随着年深日久，愈甚。为了减轻大家对她的挂念，她会不时给我们打个电话，告诉我们一切好好的。特别是有了日历的指引，田间的水稻、地里的麦子、菜园的蔬菜长势很好，每一个时令该种什么，清清楚楚，不会误时。
有时，由于工作繁忙，我们忽略了自己的生日，倒是母亲清楚地记着。她不但记在心里，还用红笔圈在日历上。由于天各一方，她不能亲手做一碗长寿面，给过生日的子女吃上一碗，感到歉疚不安。殊不知，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我们已习惯了享受她所给予的无私的爱，却总是忘了反哺与回报。
细细数来，这么多年，我们与母亲真正聚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在日历里只有薄薄的一层，而母亲对我们的爱，却是满满的，是厚厚的一册册。
眼前的这一本新日历，让母亲又有了新的憧憬！
又到了与旧日历说“再见”的时候了。当母亲将这一本日历无比郑重地装入枣木箱，用一个纤巧的滑轮吊上阁楼的那一刻，全家人齐刷刷地行注目礼，仿佛一场无声的告别！这是一个无比庄严、无比神圣、又无比眷恋的时刻！每一个能听见自己的咚咚咚的心跳，宛若钟鸣！
那一刻，我开始真正懂得了母亲的心，懂得了她的日历情！
三、新年新日出
“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为了让一家人在新的一年里起好步，以前元旦这天，父亲常带我们去渡口看日出。
为了迎接这一“神圣时刻”的到来，大家头一晚会精心沐浴。之后，一个个便神清气爽。当带着亢奋的心情入眠，梦中，我仿佛能听见一口巨钟在远方敲响，嗡嗡之声，宛如一圈圈涟漪逐渐扩散开来；在它荡过的地方，呈现出一汪汪纯净而透明的蓝光……
迷迷糊糊之中，我听见了父亲轻轻地提示道：“该起床了。”我睁开双眼，侧过头看窗外，只见天色依旧如墨。然而在这深坑般的黑里，却透出隐约的冰蓝。看到此，使人联想到一群群发光的水母正从深海里慢慢上浮，时间嬗变的力量冲击着内心。
一家人赶紧穿衣起床，简单洗漱、进食后，出门。父亲带头在前面走，母亲扶着外婆在中间，我和姐姐、弟弟跟在后面。灰蒙蒙的冬野里，我们仿佛一支出征的小队。出村，沿着苍黄的田间小路向东行。黎明前后的寒气，让人微微颤栗，却又让人渐渐清醒。被冻僵的土地，干干硬硬，人的脚踩上去，能接收到一种青铜般的质感。
走着走着，大约半个小时，前方显露一线光亮。父亲告诉我们，大河就要到了，前面就是渡口。屏息静听，我的耳畔似乎响起了河水深沉的流动声。河床与大地、与人的每一个脚步粘在一起，一瞬间，河流的力量直袭每一个人的神经，使人与河流产生共振。
水流声越来越响亮，我们的脚步愈发坚定有力。当一家人快步走到渡口时，只见宽阔的河流宛如一条蛟龙从沉睡中醒来，打着一圈圈深绿色的漩涡，泛起一层层雪青色的浪花，朝东，带着人类的叩问与思考，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天际迤逦而去。
如铜铸般的，一家人静静伫立渡口，庄严，沉静。在这忘我的企盼中，只见河对岸广袤的土地上，晨星正在悄悄隐退，有一种看不见的光源正在一点点加亮、扩大、散开。于逆光里，人们隐约可见村庄、树林、稻垛、篱园、烟囱、发电站、排灌渠等景物的轮廓。
光阴如风，正在横扫天地万物！
令人兴奋的是，在这无边的冷色调里，东方地平线稍露浅浅的胭脂色。随着时间的游移，那微微的红，开始慢慢洇开，更浓，更艳，更亮了，仿佛有一管丹青巨笔，正在东天不停地涂抹油彩，玫瑰红、杏子红、石榴红、高粱红、玛瑙红……于这撩人的红色背景中，又慢慢勾画出一张冉冉升起的旭日的笑靥。
只见旭日正在大家的凝望中一寸寸腾跃，一瞬间，万物静穆，天地整肃，一如混沌初开，鸿蒙乍辟。一切生命，开始在它的光辉中沐浴，开始享有它的恩泽。新年新日，又开始诞生新的希望，开始新的轮回。
此刻的旭日，在我们注目下，正在挣脱地平线的拉扯，一纵一纵，脸儿红涨，血脉偾张。看着它跃跃向上的姿态，我能感受到它无穷无尽的力量、积聚亿万年的能量、亘古长存的张力。顷刻，喷薄而出的它，宛如一枚大红柿子，“唰”地染红了渡口，红殷殷、赤炽炽、金灿灿，仿佛刚刚出炉的金属液体在奔涌，雄浑、壮丽、如诗！
天，因为日出，终于亮了；地，因为日出，终于苏醒；光阴，因为日出，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新年，因为日出，又有了新的愿景！
新年看日出，如浴火涅槃，给人一种新的能量、活力和启迪。此刻，沐浴初阳，每一个人的眼睛，亮亮晶晶，神采奕奕，泪光闪闪。每到此时，我总能感受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是在用这一种辞旧迎新的特殊仪式，让一家人以最佳的状态，不负新一年的大好时光。
时光匆匆。多年后的一个黎明，我从这个渡口出发，开始奔赴新的人生。在踏上彼岸的那一刻，蓦然回首，我忽然懂得了父亲以前总选择这个在渡口观看日出的意义——人生如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命运就像一个个渡口，太阳每天都是新鲜的，只有做一个早起的人，方能充满干劲，享受精彩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