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峰
立秋
季节的更迭,是那么的忠实、精准、守时。立秋之晨,“吱呀”一声推开门,只感觉一缕凉爽之气扑面而来,让人不觉打了一个小小的幸福的寒噤,顷刻之间,整个夏季所带来的溽热之感烟消云散。
虽然立秋了,但夏季的“长尾效应”犹在。欲感知秋意,最好去一趟郊区,走一走、瞧一瞧。
沿着一道长堤散步,只见一泓秋水,倒映着白云、柔蓝的远山,以及远远近近的梯田。近水处,长着水蓼,开着红花,细细密密,辛辣的香气冲鼻,提神醒脑。浅水边,鸡头米开着紫艳艳的花。菖蒲丛里,生着蒲棒,暗红色的,像一枝枝静静燃烧的蜡烛——它因此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水烛!
从野塘深处,传来秧鸡好听的咕唤,“等,等——”,一声声,似乎,有道不尽的心事,似一道道人们永远也猜不透的谜。到底等什么?!谁知道呢。
“双抢”过后,黄澄澄的稻谷割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田田青秧。插下去的头几天,在日头暴晒下,一片蔫黄,仿佛营养不良。没想到,仅几日工夫,它们缓过神来,像迎来第一次发育的婴儿,扎下根来,茁壮成长,一派葱笼。
一只只秧鸡,因没有了藏身之所,只好委身于野塘。野塘森森,长着芦苇。里面有鱼、有虾、有蚌、有螺蛳、有藻类,丰富的水生食物,可供它们赶趁一季光阴,生活、恋爱、孵雏。
水车,三三两两,憩在塘塍。已没有了水声潺潺、绿浪翻雪,没有了农人抗旱的劳动号子,时有红蜻蜓、紫蝴蝶来作伴。在汲水的一头,至今寸草不生,宛若一面青镜,云水萧疏可爱。
种豆得豆,瓜熟蒂落。田野深处,矗着一座座豆棚瓜庵,空空的,经日晒雨沤,顶上的苇芦,变得发黑,长着青草白菌之类,如一幅水墨画。
绿豆、大豆、芸豆、豌豆、鹰嘴豆,一派蓊绿中,开始泛出秋意。西瓜、南瓜、黄瓜、冬瓜、倭瓜,青者如铁,黄者似铜,圆扁短长,娇憨各状,形态不一。它们一起在秋天里走向成熟,使人想起明代刘侗的《三圣庵》,“豆有棚,瓜有架,绿且黄也,外与稻杨同候。”
此时,要数棉花地、芝麻地热闹一些!
日头露出羞涩的脸来,没有往日那么晒人了。昨夜结下的蛛网露水已干,虫鸣稀落了不少,此时正好摘棉花、收芝麻。一旁的红薯地,一丛丛紫藤爬得到处都是,地垄被红薯拱得高高的,先不急挖取它们。
人走在棉花地,如游在白云间。一团团棉花拈在手里,柔软极了,真香!摘一会儿棉花,望一眼晨空,青色的天上,那一弯月牙儿还悬在那里,与棉花一样白净、一样轻。有的棉株,仍挂着青果子,鸭蛋般大小,是一抹晚熟的风景。
割下的芝麻杆,要架着晒,待黄昏时分,先铺一张旧床单,用竹竿子轻轻地拷打,让乌黑的芝麻粒,如细雨般唰唰落下。秋水长天,日沉大河,清苍疏旷。此情此景,使人联想起明末清初王心一的《净业寺观水记》,“此时夕照,顷刻,西山落日,斜挂树杪,如轮如烛,返照水面矣。”
此时,人伫田野,会心生一丝寂寥,一缕莫名的愁怅,然而,这寂寞、这愁怅,是幸福的,只有这个初秋才有!
没想到呀,这个秋天来得这么快。立秋,立马就来!
秋露
欲想感知秋意,最好早起,去一趟庄稼地,最好——让露水打湿一身。
黎明时分,庄稼地里,露瀼瀼,湿泠泠,清凉凉。凉月西斜,星辰渐稀,隐约天光里,垄上一片静穆,阒阒寂寂,虫哝近无,仿佛在酝酿一个神圣的时刻。大地屏息,万物祈祷,一如米勒传世油画《晚钟》,虽然没有钟声,却有着令人泪流的庄严。
土地,母性的黄土地,又到了收获季节。
父母是吃过苦的人,洞彻土地对于活着的意义,亲如骨肉。收割时分,俩人慎之又慎,选择在晴好的日子。镰刀一经细细磨洗,若新月一样白腻、薄亮,似乎,一双镰还在路上,就可以听见庄稼们的颤动、欢呼、喜泣。
“嚓——”,一道寒光闪过,一株苍翠的高粱歪了几歪,紫红的穗子抖了几抖,斜斜而倒,宛若醉酒美人,顷刻间,白露淅淅,沥沥如雨,杆皮白粉,滑腻指尖,宛如闪电,瞬袭人心,怦怦作跳,紧接着是第二株,第三株……
叶上露水,是可以饮用的,将宽宽长长的高粱叶抟成一槽,露如细泉,顷刻而下,落入唇间,甘之若饴,令人想起妙玉的梅上雪,王世襄的瓦上雨,想起“掏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纯真,与静美。
露水溅,蝈蝈跳,动中有静,静里有动。缠绕在高粱杆上的菟丝子,于生命最后一刻,仍与高粱纠缠不休,忠贞可嘉。这可是珍贵的药材,老中医最爱。一升药材,一斛露水,皆是时节珍稀,人间至宝。
有一种甜高粱,可当甘蔗吃。每一年,父母将它们栽至地中央,一小丛,若一团嫩嫩的绿云悄卧,望之荫凉,风习影动,珊珊可爱。越是这样的地方,露水最浓,养出的高粱,多汁,最甜。民谚云:“甘蔗没有两头甜”,这一小片高粱亦是同一个道理,父母尽量削头存尾,将最甜的部分保留,让我和妹妹吃至飘雪时分。
还有一种绿瓤瓜。其为瓜中极品,肉若墨玉,籽儿金黄,一拳捶下去,“咔嚓——”一声炸裂,如蚌剖开,汁水四溅。此瓜晚熟,秧在高粱地最佳。种瓜不占多少地,地之角,垄之沟,遇雨即生,见风而长,加之露水滋润,藤蔓扬须,宛如灵蛇一般漫游,一俟秋日,团扇大小的瓜叶上,藏着一个个瓜儿,模样憨憨,古拙可爱。
一株株高粱赤赤,一地地蔓草碧碧,一抹抹秋光淡淡!
此际,紫水晶一般的东天,渐渐洇出胭脂色。天地之间,有一种丰收季节迎娶新娘的喜氛正在氤氲。晨光悦鸟性,从庄稼地里蹿起几只鹡鸰,钻入云层深处叫,声音又尖又娇又碎,拨弄人的心弦,惹人湿湿地呆在原地,凝望远方,想要忆起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只剩下,白露千升万斛,在空旷无边的晨曦里,闪亮冷寂。风,从熄灭的星星上面吹下来,拂过庄稼地,曳过枝叶,涓涓如淌,淅淅若雨。待旭日冉冉升起,天地一片明耀,湿光无垠,皆是秋露的杰作,与馈赠。
多年后的乡愁泛滥。每临秋日,茕茕独立的我,若秋后无处藏身的野兔,在梦里孑然一身,拖着两道长长的湿绿的痕迹,迤向乡关,逦向天边。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父亲已走,母亲已老,我已中年,唯有那片庄稼地,年年秋日,露水依旧,瀼瀼,泠泠,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