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莲子
一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我们,家里都有兄弟姐妹好几个,这成了我们这代人的人生之大幸。
那时候的我们,没有伊索寓言格林童话,没有钢琴电视游戏机,也不像现在的孩子,小小脑袋里有那么多属于宇宙和未来的东西。但我们自有那个年代孩子的乐趣。我们兄弟姐妹一起下军棋、玩弹弓、滚铁环、养蚕,也自己糊风筝、叠纸飞机、玩玻璃珠子跳棋,要么就钻进床底下捉迷藏,或者轮流等着看一本连环画。父亲是湖北人,讲普通话,我们从小就跟着父亲管连环画叫“小人书”,方言则叫“公仔册”。一本薄薄的“公仔册”,就可以让几个熊孩子轮流看得不亦乐乎。傍晚放学的时候,我们还经常吭哧吭哧地把床板从屋里搬到门口,用两张条凳架起来打乒乓球,杀得天昏地暗。有一阵子,我们还自力更生,用篱笆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围起一片小菜园,种上白菜、葱、西红柿什么的,院子墙角的尿缸有最环保的有机肥料,每天往菜园里浇水施肥,看着小苗苗一点点长大,是那时候的小乐乐。当园子里第一次结出西红柿的时候,那份惊喜,真不亚于天上掉下一轮月亮。我们兄弟几个约定,只准看和轻轻地摸,谁也不准偷摘。于是每天看着它们慢慢由小变大,逐渐长成浑圆通红的果实,那种第一次等待收获的心情,至今仍记忆犹新。我们还在菜园边种下一棵马尾松和一株桑树。桑树长势很旺,不仅让我们养的蚕儿有了自己的粮仓,还会长出桑葚让我们采摘。其实那桑葚颗粒不大,酸不拉叽,解不了馋,但采摘的乐趣远胜于吃。马尾松在我们不停浇灌下,伴随我们几个孩子一年年长高。小树蓬蓬勃勃,树枝开始盘绕交错,绿意越来越浓,很快就高过屋顶,我们要抬头才能看到树梢。夏天的时候,常常有鸟雀和蝉儿栖在树上,叽叽喳喳,此起彼伏,不知疲倦地为我们唱着童年的歌谣。那时候的童年,就是蓝天白云。每天都在撷着轻云,摘着星星。
岁月远去会让人增添对它的怀念。当疲惫的灵魂穿过时光隧道回到童年,涌上心头的除了一幕幕温馨欢快的童稚景象,想得最多的,自然就是母亲了。
那年月,很多家庭都是老大的衣服老二穿,后面出生的娃又再接着穿。可我不是。从小到大,我穿的都是新衣服。我上边是哥哥,下面是弟弟,只有我一个是女孩,母亲总是想着法儿给我做新的。我记得很清楚,父亲那时候叫做18级干部,每月工资87元,母亲工资43。在那个1分钱可以买1根冰棍,1个鸡蛋才3分钱的年代,父母的工资收入虽然谈不上富裕,但比许多家庭要好很多,请得起保姆,没让我们挨饿受屈,营养不良。记得一个夏天的傍晚,刚下过一阵雨,空气里沁着凉气,我穿着母亲刚给我缝制的花衣裳和黑绸裙子,到大院里和小伙伴们跳绳。那是我第一次穿黑色裙子,而且是绸的,软软的很舒服,当两腕翻转,两脚跳跃的时候,那转成圆圈的裙子好看极了。那时候,在我眼里,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裙子了。
再大一点的时候,母亲给我做了一件红底碎花的灯芯绒外套和一条咖啡色呢子裤,配上一双暗红色灯芯绒平底鞋,穿起来既暖和又漂亮。这件外套刚做的时候有点长,后来穿了好几年。
二
“文革”一开始,我童年的花朵就过早地凋谢了。留下的,多是忧伤的记忆。菜园荒芜,马尾松被砍,连桑树也被人连根挖掉了。1968年,我12岁。那时候,父亲还在“五七干校”,母亲则从干校出来,参加工宣队去一个公社搞运动,我好想爸爸妈妈。一天,我没有告诉哥哥,便独自上路,找妈妈去了。妈妈所在的那个公社离县城有20多公里,我根本不懂在哪里,只觉得沿着一条公路不停地走,大概就能找到。我走啊走啊,天已经灰蒙蒙了,还飘起了绵绵丝丝的雨,四周空寂无人,也没什么车辆,我又饿又渴又战栗,真想一屁骨坐在公路上大哭一场。这时,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他下车端详了我一番。那天,我穿的就是这套灯芯绒上衣呢子裤,脚上还是那双灯芯绒鞋。我听到他说,“天都快黑了,你这城里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赶路”。说完让我坐上自行车,往前载了我一段。这个情节,让母亲知道后一夕数惊,,总是搂着我流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看你这身衣服,就是城里的小孩,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啊。”
我还做过另一件让母亲每一想起就心酸不已的事情。有一阵子,我总是像当地老百姓那样,跑到居委会去领一些稻草回家搓稻草绳,搓3根3米长的绳子,可以赚一分钱。我每天一放学就拼命搓,不停地搓,搓得手掌红肿、起茧,就是为了能多挣几分钱。好不容易,我积攒了一块多,这是真正意义上用自己双手挣来的。我像巴尔扎克笔下的吝啬鬼葛兰台那样,反复数着那些一毛几分的零钱,好像自己发了大财似的。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像农村孩子那样,顶着烈日,跟人上山割草、挖“榴仔头”回来晒了当柴火,自己觉得很有成就感。哥哥不准我去,总是偷偷把上山的工具藏起来,甚至跟我吵架。每天中午在学校饭堂排队打饭,哥哥如果发现我为了省钱,饭盒里的菜打得少了,也要管我。父母不在身边,年长1岁的哥哥觉得他有责任照顾我,保护我,我却经常为此和哥哥闹别扭。小小年纪,兄妹相依为命,父母总是牵肠挂肚。
有一次,左脚大拇指莫名其妙地长了个俗称“蛇头”的毒疮,痛得我整夜都在哭。越痛越想妈妈。越想就越痛。好心的邻居听到哭声,第二天一大清早,搞了些草药给我敷,几天之后才慢慢见好。母亲得知后,心疼不已。许多年过去,我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但母亲的心疼,一直刻在我心里。每每念及,眼里就噙满了泪水。
1970年春节,“破四旧,立四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的口号声似乎没那么震天响了,父亲幸运地得以准假从干校回家过年。爸妈带我和哥哥到照相馆照“全家福”,我穿的还是这套衣服,胸前别着毛主席去安源的像章,背景是一幅天安门城楼。爸妈和哥哥也挂着毛主席像章,胸前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这是那个特殊年代独有的标记。照全家合影这样重要的事情,这种“标配”更不能少。这是中国的一段历史。人总是需要历史的。照片上,我和哥哥都咧着嘴笑得很开心,但爸妈的笑容里,分明藏着一种无奈和凄然,因为“全家福”人并不齐。“文革”期间,弟弟被送回湖北老家跟随爷爷奶奶生活,几年了,还没接回来团聚,母亲日夜思念,常常流泪。
1972年,我16岁,高中毕业,没有工作,和哥哥都“赋闲”在家。那时,父亲刚恢复工作不久,没有像别人那样斡旋运作为子女安排工作。看着一起走出校门的人不是进工厂当学徒,就是到百货公司当了售货员,我很羡慕。这年10月,母亲为我们添了个小弟弟。其实母亲那时候还很年轻,才39岁,父亲也才刚满40,比现在很多大龄未婚未育的人岁数还小。母亲是因为那些年总是下乡搞运动搞怕了,想着怀孕生了孩子,就不用离开我和哥哥,整天下乡。
小弟弟高亢嘹亮的啼哭,给全家带来了很多欢乐和笑声。我则承担起“保姆”的责任,做家务,带弟弟。每天清晨5点半,就要起床打开煤炉,等煤炉火旺之后,再淘米下锅给全家煮一锅粥。那时,厨房盖在院子里,到了冬天,寒风刺骨,一大早爬起床就要缩瑟着身子穿过院子下厨房,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命苦。母亲每天上班,中途要给小弟弟哺乳,我还得每天抱着小弟弟穿街走巷去找妈妈,这是我最尴尬的事情。16岁,是我青春的第一道门槛,我不谙世事偏又有些心高。想着飞翔却只能匍匐在地。我无路可走。我没有工作,没有出路,没有前途,这让我很自卑。这种自卑深深地钻进心里。我总是抱着不惊不扰酣然熟睡的弟弟,来回40分钟的路程,自始自终低着头,蔫得霜杀似的,生怕被人看到。一次,有个熟人问母亲,“在街上看到你女儿,怎么总是低着头走路”。那时候,我算是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不敢抬头走路,不敢抬眼看人。但心情是讲不出来的。心情的深处,是灵魂的哑迷。可是,每当看到小弟咂巴嘴儿吃饱喝足的小模样,我比小弟还要心满意足。聪明可爱、总是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的小弟长大后,各方面都非常优秀,远远超过哥姐仨,经常是我们的“军师”,还是家里下一代的“儿童团长”,给父母的晚年带来最多笑声和宽慰,这是另起一笔的话题了。
三
1973年3月,哥哥刚满18岁,父亲让哥哥去一所小学当民办教师。那时小学教师地位远不如现在,有些被人瞧不起。哥哥内心不太情愿,但总算有了一份工作。没多久,我也去了一所公社中学当民办教师。我的工作是给学校敲钟。清晨6点开始敲第一道钟,一直要敲到晚自修。每天“咣当咣当”的敲钟让我觉得很丢人,很没出息,我就是《巴黎圣母院》里那个丑陋的敲钟人噶西莫多。我硬着头皮,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直到这年12月,我卷起铺盖,逃也似地卷入上山下乡的洪流。启程那天,锣鼓声中,母亲到红场送我。我戴着大红花,站在卡车上拼命向母亲挥手。卡车开动的那一刻,模糊的泪光中,我看到母亲也在偷偷抹泪。
18岁那年,我还在县林场里当知青,母亲给我做了一件的确凉嫰绿条纹小花短袖,做得和买的一样好看,穿起来很精神,我很喜欢,几次照相都是穿着这件新衣。一次,母亲多年未见的双胞胎兄长从外地寻亲来了,母亲很高兴。舅舅在文化部门工作,是个摄影爱好者,知道亲人团聚免不了照相,胸前挂着一个照像机。听说我有文学追求,说要给我单独拍张照。我急忙跑进里屋换上这件衣服。舅舅让我坐在书桌旁,手握一管笔,脸部微微仰起,目视前方,“咔嚓”一声,定格了我尴尬青春唯一一次流露那么一点理想憧憬的镜头。那时候的相片都是黑白的,舅舅把相片放大、上色的时候,没有更换我的绿衣。青翠、葱绿、生机蓬勃、蓄势待发,是母亲对我的希望。那几年,还有其他一些自认为比较重要的场合,也都是穿着母亲做的这件绿花短袖,直到上大学还在穿。现在想想,那时简直就是把它当“礼服”了。
慈母手中线,儿女身上衣。母亲给我的,就是世上最好的华衣美服。怀念儿时。怀念母亲的一针一线。母亲随父亲住在云端上,我看不见,摸不着,只好任凭眼泪顺着脸颊默默流淌,无始无终,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