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福森
清明时节，细雨如烟，我回到故乡。故乡的风，柔柔的，故乡的云，悠悠的，故乡的水，清清的，故乡的人，憨憨的，故乡的夜，静静的。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乡思入梦，恍如隔世。乡愁，如一杯浓烈的酒，使我沉醉。算起来，已有好多年没回过故乡了，随着年岁渐老，病痛缠身，力不从心，回故乡的次数越来越少，故乡在梦里出现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小桥，流水，老屋，老井，古树，竹林，祠堂，社庙，田野，荷塘，庄稼……它们像一幕幕刻在记忆深处的老电影，不时在我的梦里出现，梦绕魂牵。每次，在梦中醒来，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心生感慨，久久难以入眠。
在异乡的日子里，最怀念的故乡风物，无疑就是村边那口老井了。那一缕淡淡的乡愁，一直在老井里流淌着，从来没有消失过。
故乡有多长的历史，老井就有多长的岁月。
那口老井，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四方井。我们一般见到的水井是圆的，我们村的老井却是方的。四方井在我们村边，一棵枝叶繁茂、树冠如云的古榕下，井沿用石头砌起来的四四方方的水井，故名“四方井”。另一种说法是，蒙氏祖先希望后裔们，饮水思源，慎终追远，不忘故土，做人，做事，像故乡的老井一样，方方正正，清清白白。井水甘甜清冽，清澈见底，全村人都来四方井挑水、洗菜、洗衣服，夏天的晚上，我们经常去到四方井洗澡。哪怕到了今天，家家户户有了自来水，可每逢大年初一，村里人都要到老井去挑一两担水回家用；哪家娶了新媳妇，过门后的第二天，一定要去老井挑一担水回家，水桶里放有柏枝、石榴、橘子叶。这是一种怀旧，一种仪式，一种习俗。听老人们说，很久以前，蒙氏祖先有两兄弟——念五念六公，为躲避战乱，拖家带口，从北到南，跋山涉水，由粤入桂，一路向南，最后，辗转来到高良村，见这里山环水绕，草木葳蕤，一马平川，土地肥沃，便定居下来，开荒种地，繁衍生息。有一年大旱，草木枯黄，庄稼绝收，一天晚上，德高望重的族长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道骨仙风的仙人说，你们要在村边那块大石头旁边，挖一口水井，方能安居乐业，六畜兴旺。果然，挖了水井后，我们村人丁兴旺，五谷丰登。水井中，一口清冽的泉水终年流淌，使之不尽，用之不竭，浇灌了附近多少农田，岁月更迭，秋收冬藏，生生不息。
我离开家乡之前，每年的夏天，经常去老井洗澡。最后一次在老井洗澡是三十二年前。
那年，我和福来一同考上了大学，在村里出尽了风头。那年，我们村有十几个孩子参加高考，就我俩考上了。
当时，录取率低，有工作安排，能考上大学，鲤鱼跃龙门，是一件多么很了不起的事。
入学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拿着铁通，带着衣服，来到四方井洗澡。
那晚，天气有点儿凉，去四方井洗澡的男人少，他们很快洗完走了，空荡荡的四方井，就剩下我和福来两人。
夜阑人静，四方井四周静悄悄的，旁边是绿油油的庄稼。不远处，就是我们村，一盏盏昏黄的灯，透过窗户，散发出温暖的光亮来。我们平躺在井边光滑的石板上，月亮像一只银盘，镶嵌在墨蓝色的夜空中，格外的皎洁明亮。秋深露重，夜凉似水，福来禁不住感叹一声：“老二，我们终于考上了大学，多好！”
“是呀，想想我们十几年来的寒窗苦读，一切都没有白费！”
然后，我们没有说话，静静地躺着，享受那幸福的时刻。
四周的田野、庄稼、荷塘、溪流、树木、竹林、村庄、房屋，都融入了苍茫的月色里，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那晚之后，我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然后，工作，娶妻，生子，买房……在异乡安家后，忙忙碌碌，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少，家乡，逐渐变成了故乡。
岁月是一把杀猪刀。一转眼，我已白发满头。然而，那晚皎洁月光下的老井，却一直留在记忆深处。故乡的老井，承载着我的成长、快乐、忧伤、迷茫、回忆、乡愁。在外地，看到村庄就会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老井，想起逝去的往日时光，甚至只是一句家乡话，一双满是老茧粗糙的手，一个寂寞的时段，一首怀念的老歌……
多年前，大哥到西安去做生意，水土不服，经常生病。母亲就在老井旁挖了点泥土，用红布包着，寄给大哥，放在厨房的水缸里，随后，大哥的身体逐渐好起来了。我不得不惊叹老井的功效。老话常说“背井离乡”，古人离开家乡，遥隔千山万水，故土难回，乡音断绝，唯有带点家乡的井泥，抚慰身处异乡的孤独灵魂。古代有“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之说。宋人毛直方有诗云：“黄昏船泊有邻居，明朝船散又还无。君笑我如浮萍草，我看君似水井凫。”午夜梦回，泪痕斑驳，我多想化作一只“水井凫”，游弋在故乡的老井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