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贤钗
早春二月，乍寒乍暖。阳台上兰草花期已近尾声，吱吱喳喳的鸟儿们也已渐渐疏远了。天空飘着冷雨。我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正是远在大洋彼岸的老同学发来的微信通话。他劈头一句便是今年清明节准备回来。我说好的，恭候。他紧接着说他女儿上夜班去，家里仅他和老伴两人，可以海阔天空地聊天了。于是我便回到客厅里，早霞照在沙发上，我边喝着温开水，边跟他你来我往地一句接着一句聊。他首先问我几个老同学的身体状况，我向他介绍了一些基本情况，大都安好无恙，晚景倒还可以。他静静地听着，特别问起他的同桌黄君。我说黄君在广州退休后，前两年归隐乡里，身体无大碍。我说这个黄君，也很烦恼的。他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的不娶，女的不嫁。老同学哦几声，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办？我沉默了，这个话题我是不想谈下去的。可老同学来了感情，一连几个怎么办？！不料，嘀一下，声音消失了……我们有好几次通话常常嘎然而止。后来老同学发信来向我说明，说是他哪里的信号不顺畅，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很无奈，说是并不适合生活在这个异国他乡，他要回家。云云。
老同学是个性情中人，喜怒于色，直来直往，同学称之“直肠子”。他喜欢看书，尤其鲁迅作品。有时同学们在一起饶舌，情之所至，他便大声朗诵“不在沉默中暴发，就是沉默中灭亡”之类富于激情的经典句子。不过，同学们都很喜欢他，认为他有血性，并且乐于助人。那年月在学校内宿，自修时间常因灯火桌位等问题，磕磕绊绊的，他一出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大家认为他公道。如若他在国内，早知道他同桌黄君孩子的事情，不知道他会怎样帮助的，而黄君就是自己憋着。
我们在一起读了六年书（初中高中各三年），老同学父母早丧，并无兄弟姐妹，只身寄居于堂哥。 他家离学校十多里路，无法走读，内宿伙食费由他的助学金支付。他的助学金是全年级头等。他每个周末都回家，星期一清早赴校上课，从来不会迟到的。他星期日回家主要是帮堂哥做点田园活（五边地）。他家种的香蕉成熟了，老同学就会带来一袋子（尼龙田料袋），悄悄地放进宿舍，然后悄悄地一根一根地分给同学们品尝。我曾经三次分享到他家种的香甜可口的香蕉……
记得一九六二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和老同学以及黄君，一起前往梅陇中学西北面的马福兰村，拜访丘东平烈士的母亲。我们三位小青年一边问路，一边浏览着被折腾过的山山水水，好不容易来到丘氏祖祠。祖祠没有祖龛，丘老太太住在祖祠里面的东厢房，她正坐在通道边石条上面晒太阳。黄瘦稍长的脸庞上刻满皱纹，老人家凝视地打量着我们，我上前蹲下去向老太太问安，然后说明来意，只见老太太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些丘东平在陆安师范读书时，她送米去的情形，她朝着我们说了一遍又一遍。她说怎样背着米袋，走在崎岖不平的荆棘山路上，到达五坡岭，又怎样找到儿子。其他情况几乎一点都没有提及，但她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普通劳动妇女的形象，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慈祥的革命母亲！这次马福兰之行，乃是我们人生之旅中终生难忘的集体记忆。次年高考之后，大家各奔前程，黄君上了清华大学，老同学顺顺当当应征入伍，我带着上级开的介绍信，当上了“农垦战士”。
十年前，我们举办了一次同学会。到会同学暨老师共有百余人（含同届的初中高中同学）。同学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省内外、港澳、海外，从职业看有教师、医生、商人、技术人员、文艺人士、行政人员，还有堪舆先生，各行各业都有。老同学是从国外回来，他在市电视台退休后，跟随女儿到了大洋彼岸。近年来，由于微信兴起，我们的联系方便多了，手机一嘀，时不时就是他发来的微信。他的话多，话题一个接一个，常常把我们的手机弄热了。他的话题每每涉及人生、社会和现实生活诸多方面，他是一位勤于思考的人。老同学在部队时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他写的学习心得曾经发表在《战士报》，也发表过一些文艺作品。后来当上连指导员之后不写了。老同学常说部队是个大学校，部队生活丰富多彩，给了他许多创作灵感，可惜他没有坚持。
我们和老同学最近一次见面是五年前。那年清明节，他偕全家从国外回到家乡拜祭祖先父母。清明节后，他特邀我和黄君到他家里作客，他说要亲自做两味菜招待我们。老同学喜饮好客，来者不拒，桌中多了二位他的老乡，他们频频举杯，满桌生风。酒过三巡，他诗兴勃发，吟哦道“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接着又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紧接着又来一句白字曲“不惮迢迢递……有约前来见故人。”竟然拉起山来，就要表演《山伯访友》。他夫人急了连忙上前制止道：“看您，又发起酒疯了。” 他就是听他夫人的话，轻轻一句就把他给镇住了，原来老同学专业回来未安排工作之前，就在乡里业余剧团跟他夫人认识的！老同学哦哦几句之后，清醒过来了，不过还是没有忘记要我评论他做的两个菜：红焖白麻（鳗鱼）和白切瘦肉。我顺口便说，两个菜真的不错，红焖白麻肥嫩可口，白切瘦猪肉不用醮料，酥甜脆口，九十分！老同学太高兴了，他竖起大拇指，一迭连声地说，我们的菜就是顶呱呱！这时，他夫人还不忘为老同学“背书”——他在哪里总是要女儿带他到中餐馆，他有非中不进这个怪僻……
当这些并不经意的生活碎片迭加在一起，透过历史的烟尘，不也让人看到了有那么一群人，他们背负行囊，踽踽而行的身影！他们行走着，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他们是共和国的见证者、建设者，他们是一群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尽管能力有大小，但他们有着对于家国情怀的执着与坚守，有着对于美好理想的渴望与追求。无论身在何处，他们都有一颗中国心！
流年似水，日月如梭，又是一年清明时节，我和黄君等着老同学回来叙旧。每年这个时候，老同学都会给我们发来信息，但是，就在我们热切地翘首期盼之时，老同学一条微信从大洋彼岸云来——鉴于疫情，近期无法回梓。深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