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莲子
清理旧物,瞥见几页破旧发黄落满岁月尘埃的纸张,展开一看,是几封1975年县文化局给我的约稿信和乘车证明。一时没多想,只觉岁月流转,时过境迁,安放,不如遗忘。正要随手丢弃,转念一想,这几页满是记忆折痕的破纸,不仅承载着过往的岁月,亦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一个缩影,是时代前进的见证。
约稿信是这样写的:
徐春莲同志:
当前,在批林批孔、党的基本路线教育推动下,我县正在掀起一个声势浩大的大干社会主义农业,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新高潮,为配合这一轰轰烈烈的爱国群众运动,大鼓群众革命斗志,我们拟征选一批农业学大寨、大干快上的文艺演唱作品,在我县《海丰文艺》发表,再在其中选一批质量高的作品,送省人民出版社“农村文化室”发表,以推动这一群众运动。为此,请你努力创作,于2月上旬寄给《海丰文艺》编辑组为盼。此致敬礼。落款是:海丰县文化局1975年1月12日。有一封约稿信,上面还有这样一项要求:要开展对《水浒》的评论,揭露宋江的投降主义面目,“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注意联系实际,和批林批孔、反修防修紧密结合起来。
乘车证明上的钢笔字遒劲有力,是用那个年代大家都喜欢用的蓝色钢笔水写的:县文艺创作会议结束,徐春莲同志回原单位,其车票在我局报销,请给予办理上车手续为盼。致县车站。落款仍是海丰县文化局。时间是1975年6月13日。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约稿信且受到这样的“礼遇”。那年月,乘车买票是需要证明的。文化局的同志细心周到,连车票也给我解决了。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大家都囊空羞涩,口袋里没几个硬币,这个礼遇和善待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那年我18岁,上山下乡在县里的一个林场当知青。在那段“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岁月里,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不闻琴音袅袅不见七彩灯光,不懂天地有多大世界有多奇,只知道手上的茧磨得越厚,汗水流得越多,表现就越好。生活的磨砺和摔打苍白了我青春的容颜,却没能让我的心田荒芜,我痴心追求生命的辉煌,悄悄编织着自己的作家梦。人总是通过做梦来抵达现实世界的彼岸,那是一种能让人心情变得明媚起来的能量。“战天斗地”之余,我在林场那简陋破旧的小土屋里,常常借着一盏昏暗的孤灯,强忍着恶蚊的“围剿”,握着一只秃笔,艰难地进行着所谓的创作。我开始写一些关于土地,关于老牛,关于山野的文字,也写好人好事的通讯报道。听说林场广播站不止一次播过我的稿件,但我自己从没听到过,因为广播站在林场总部,而我所在的三工区离场部有二三十里之遥,耳朵伸得再长也是听不到的。我也尝试写一些快板剧、小品之类的玩艺,虽说都是一些极稚嫩的涂鸦,常常一边写一边弃之纸篓,但总让自己在苦闷寂寞的漫漫长夜里看到有一种光穿越而来。县文化局没有忽略我这个卑微的小知青,三番五次寄来的约稿信,给了我很大的鼓舞和动力。
后来,终有一天,我带着自己的缪斯梦,作别重复着叹息与希冀的田园,幸运地成了“天之骄子”。我以为走出山坳的那一刻,我会义无反顾,果断决然。可真正要离开时却顿生眷恋。我知道此一去我将不会再来。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有草根情怀的。我爱看敦厚纯朴的乡民耐心伺候垄上稼禾的景象,爱看田畴上的草垛、风车和掩在山色中的村舍,爱听原野上那欲断还续的野谣以及初春时节的布谷声声。所有这一切,都以一种恒久的魅力令人遐想,亦令人伤怀。我甚至跑到曾经放过牛的山坡上,悄悄地哭了。我一步三回头,终于,挥一挥衣袖,还是走了,去寻找不一样的风景,去迎接新的蓝天,那是人的奔头。这段交织着悲欢与泪水的底层生活,让我感同身受地体验了底层大众的真情、血汗和挣扎,浸润情感,融进血脉,滋养灵魂,成了我无以取代的宝贵财富。我常说,我感谢那段命运多蹇而又多彩的岁月,这是生活给予我的犒赏。那片记录着我的苦痛我的艰辛的乡土,也因此成了一个我自己的精神地理。
记得有人说过,当一个人饿得快要死的时候,不会忘记递给他第一口饭的人。我当然没有饿得快要死,但那种前途渺茫,困顿窘迫的小小苦难,会在心底镌刻,不时蜇痛我的记忆。往事非烟,蹉跎岁月里的约稿信,于我当是一种纪念。时光不会重返,历史无法复制。穿过数十载的时光隧道,我们看到这个时代前行中的一束束金色阳光,当年那种某些提法不失荒谬却带有特殊时代印记的约稿信,亦是不会再有了。
再后来,我自己成了一名编辑,经营着一本家喻户晓的品牌期刊,春风秋月,寒来暑往,经年披沙拣金,为人作嫁,且行且吟,乐在字里行间。杂志畅销全国,名家纷纷来稿,也常常笔会邀宴,华山论剑,自己经手写给名家的约稿信也不计其数。
两年前的金秋,应邀到深圳讲学。一对多年未联系的作家夫妇在报上看到关于我的报道之后,按图索骥,写来信函寄来剪报,说报见我光临深圳演讲,依然文光耀人,风采依旧,永葆作家青春。告知他们一直珍藏着20多年前我担任总编辑时写给他们的征稿信件,很有存史价值,拟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请我忙中签名确认并告之我的中国作协会员证编号。还说,拟将我的书信手稿捐入省市作家文学馆,问我是否同意。这对老作家身笔两健,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好听的话,乐一乐而已。透过岁月的光影,我感受到了作家之间绵长的友情和古道热肠,也深感能让文字陪伴一生,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