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聚平
一
高村的冬天,长空清寂,收过庄稼的土地在萧萧冷风中裸露着粟色的筋骨。枯草丛中散落着泥蛇褪下的白花花皮屑。群山缄默,偶有苍鹰盘桓掠过。
大自然的萧瑟,挡不住人烟生处的热闹。人们在自创的热闹中间,释放禁锢已久的欲望。今儿东家娶媳妇,明儿西家贺新屋,老人也选择了这时候热热闹闹地离开。
红白喜事,接二连三,火炮过后,浓郁而又奇特的火药味充斥整个村子,在萧瑟下散发诡异的气息,让人忍不住猛抽几下鼻歙,神经莫名地亢奋。
过大年,热拓拓的分子在空气中挥舞。过完大年还有更精彩的,那就是追龙神。高村人追龙神是一件顶热闹的事,人人都盼着。
红绸女家今年盼追龙就盼得紧,龙神赐子呢。红绸娘当年给红绸取名:招娣,却事与违愿地招来一打妹妹。眼下,红绸娘的肚子又吹气球似地涨了起来。红绸奶奶常常有意无意地,眼睛余光“睃”地刮过红绸娘的肚皮,似乎要探研出里面那个东西有没带把,初一十五上香也来得更郑重了。
二
红绸女十八岁,夏天一袭红绸纱衣,冬天一身红褂袄,头扣大斗笠,飘行在高村的田陌之间,人们都管她叫红绸女。红绸女个子娇小,两只小眼睛熠熠有神,皮肤黑黝光洁,扛着竹蓝走在陌间,散发出野菊花的气息。
农家女孩儿总有忙不完的活,红绸女更甚。她是长女,家中姊妹又多,于是总忙个不停。春天打猪草,夏季晒谷粮,秋收瓜果蜜,冬日山草忙。一年四季,红绸女如一团红云般,在高村人面前飘来拂去。
红绸女平常话不多,总是默默做活,照顾妹妹们。然而你如果据此便断定她软柔好欺,那就错了。你如果不怀好意触犯了她,她两只小眼睛盯住你,嘴巴里蹦出一连窜骂人的话,又快又脆,连环炮一般,能击得你哑口无言。
单说那一回,村东的小伙子杉子,不会说话,又遇到了红绸女这样的女孩,难看了一回。那日,红绸女在清水塘边打猪草,杉子牵着牛从旁过,牛蹄踏破水面水花溅到红绸女身上。杉子讪笑着说: “一点水嘛,太阳一晒就干了!”红绸女抬起头,也不看杉子,直接指着牛骂:“你个不长眼的东西!”
一段时间,杉子再见到红绸女,都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去,红绸女倒像全然忘了那事。却不料,这两人一回生两回熟,后来见了面倒有扯不完的嘴皮子。
三
追龙神仪式是在正月十三晚上,可是初九要先把花灯迎回来。迎回的花灯要吊挂在村祖祠堂中,挂上四天四夜。
初九那天,红绸女和妹妹们早起来去接花灯。此时,天地还在一片寒茫混沌之中,而高村的人们早已排在村口引着长长的颈脖,望着大路远处。红绸女带着鸟雀般唧喳个不停的妹妹们往人群深处挤。
一会儿,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句:“听!锣鼓声!没错,是锣鼓,我敢断定花灯就在前头了。”人们马上竖起了尖尖的耳朵,都似乎听到了什么。红绸女拉着妹妹们,踮起脚尖,屏住呼吸,使劲地望着。
侧耳细听,隐约地如十几只蚊子在纱帐外嘤嗡,渐渐地锣鼓声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响了,“咚锵咚锵咚咚锵”,人群骚动起来,红绸妹妹们个头太小,急得紧纠姐姐衣角:”哪里哪里,阿姐,看到花灯了吗?”
“来啦!来啦!”只见路的尽头,白茫茫处出现了一队人马,徐徐而来。五彩斑斓的花灯被人高高举着走在前头,如一位新娘踏着莲步摇曳着往前移。近了,更近了,八角棱柱形的花灯,高约两米,各角挂一小灯笼,一个红坠子,小灯笼又叫“灯宝”,要在十三晚送到旧年(去年)结婚的新人红房,取“早生贵子”之意。
整个花灯做工精致,硬朗的竹编撑起了骨架,各色彩宣拼贴在竹片上,花灯就有血有肉起来。彩宣上有的画着观音送子图案,有的剪出雕镂形状,如园林曲妙的窗格。
“好漂亮的花灯啊!”红绸妹妹们大叫起来,这时,红绸女的心思却不在花灯上。眼光在打鼓的后生中见飘来飘去,终于看到了他。杉子正挥汗如雨地抡打着皮鼓。走过红绸女面前,杉子故意把皮鼓狠狠一擂,蹦出强健雄浑的吭音。红绸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头轻轻一甩,两条小辫子从胸前甩到了肩后,小小心房却如鼓捣动。
众人簇拥着花灯到得祠堂,便将花灯用粗麻大绳高吊到堂中央梁禀上。这红彤彤花灯,再怎么辉煌,也就这几天。到了正月十三那晚,追龙神的人们将从山上下来,涌进祠堂,一阵哄抢撕扯。到那时,宣纸与竹梗散落一地,火头轻轻点上,窜起红火苗,一瞬间,花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香消玉陨。
四
正月十三这一天终于到了。
晚饭后,祠堂响起了喧天鼓声,鼓动着高村人敏感的耳膜。
杉子他娘在堂屋里跟三婶婆拉话儿。
“你说,今年谁守花灯呢?”
“咳,听说是红绸女。”
“她,我看啊,没荏。”
“怎么,你竟不信?去年玉珠她娘大肚子,十三晚上叫玉珠去祠堂守了一晚上花灯,第二年春天,你看,不是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么?”
“哎,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瞧红绸她娘,肚子耸得像座小山,你没听说过肚大生女,肚小生男吗,这个样子再怎么守也没多少苗头”
……
杉子只管往嘴里扒饭,什么也没说。
都说由长女在十三晚上去祠堂里守花灯,能‘招弟’。这次,红绸家好说歹说才说服三叔公,让红绸女去守灯。这天晚上,红绸奶奶和红绸娘把红绸女叫到跟前嘱咐一番,“儿啊,你拿好火把,到了祠堂不乱跑,守在花灯下,儿啊,委屈你了。”红绸女低着头应一声,接过奶奶手中的火把,心里惴惴地。
红绸妹妹们却忙着做追龙的火把。砍一根青竹,头尾截成若干段,每段一米来长,往竹筒里灌上火水(煤油),用旧被褥棉絮塞上,一点火就能熊熊烧起来。红绸女家孩子多,一竿青竹分成了五段,青竹冰凉幽涩的气味,如夏雨后稻苗吐纳的气息,弥漫于有着铜黑色墙围的古老围屋里。
五
天色紫灰时,祠堂前聚满了村里的大大小小,大家手执火把,整装待发。锣鼓声一直没有停过,吃饱喝足的后生鼓手们有使不完的劲,非要把鼓皮打穿不可似的。
杉子今晚没去打鼓。
七点一刻,锣鼓喧天,鸣鞭放炮,所有的火把点了起来,祠堂前红彤彤一片火的海洋,孩子们兴奋地叫着走到“火龙”最前头。
“火龙”出发了,一开始在村落间盘回,所过人家,皆鸣鞭放炮。接着,几百号人马的“火龙”’向着龙神山挺进。熊熊燃烧的火把,连缀成浩浩荡荡的绵长的火龙,在曲折的山路上扭转、盘桓,远远从山脚下望去,真如一古龙在在黑吁吁的山涧里腾蛟、起伏,煞是壮观。
真有龙神么?可爱的人类总喜欢在自己的头上供一尊神,供身体与灵魂的膜拜。
六
这边,红绸女一人撑着火把,站在祠堂中央。大红的花灯,大红的火把,大红的红绸女。眩晕的光与影投射在香火案台上,那几块旧灵匾,变幻出魑魅的影形。灵匾下的香火炉,仍残留几根燃到半截的香烛,烛油滴落到地砖上,凝成一小滩血红的蜡胶。祠堂背面墙上,码着一排干山草,大概是附近的人家挪不出屋子放,暂时放置的。
红绸女颤巅巅地站着,大气不敢换一口,两只小眼睛定定地望着花灯。冬天凉冷的风从她脚边吹过。
“喂,红妹子。”一个试试探探的声音在空寂的祠堂中响起。
“啊!”红绸女发出一声尖叫,乱挥手中火把。
“是我,红妹子。”杉子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
“你个磕死鬼!吓死我了!”红绸女恼怒起来。
“红妹子,我……”
“你来做什么?磕死鬼!”红绸女嗔怪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怕么?”
“都叫你给吓的!”
“红妹子……”
“你不去追龙打鼓,跑这来干什么?”
“看,灯市买的。”杉子说着,摸摸索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圆镜,递到红绸女面前。
杉子抓着小圆镜,着急地说。那是一面小小的铜丝边框圆镜,背后浓彩描出了一副鸳鸯戏水图景。
“我不稀罕,你这人总这样。”红绸女说到这里突然脸红起来。上次,杉子去集上给她买了个发夹,她死活不要,最后说拿回去扔掉。可是,那个桃红发夹现在还藏在她枕头底下呢。
杉子楞楞地将镜子往红绸女手里塞。
红绸女下意识地甩了下手。
……
光映照下的脸红得似乎要燃烧起来了。手碰上了,两个年轻的身体一碰触,如熊熊燃烧的火把,热得透不过气来,边上的灵匾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杉子回过神来,吓了一大跳,似乎手中抓着一块烙铁,赶快缩回双手,丢下圆镜,跑出了祠堂。
红绸女的心吊着,头顶的花灯也默默地吊着。
红绸女恍恍惚惚地撑着火把。不知什么时候,火把的舌开始舔噬花灯,偌大的花灯“唿”地一全着火了,红绸女还没反应过来,燃烧的宣纸满堂纷飞。红绸女扔下火把,着急地找出口。可是,出口在哪?到处是火,飘飞的火星点燃了北墙边那一排干草,一时间,清寂的祠堂火光融融,成了火的海洋。
从山上追龙回来的人们,望着祠堂上空窜动的火苗,巨大的火球疯狂地舞动,真如一条腾绞的巨龙。人们久久地定着,忘了叫喊,良久,才有人大呼救火。
说起那个夜晚,那些老人的皱纹微微颤动。说,祠堂里传出女人凄厉的叫喊。
七
一场大火,并没有把高村人的神烧死,他们重建祖祠。人们在清理断壁残垣时,发现一面小圆镜,焦成一团的铜铁,镜面煅烧成石灰,什么也照不见,人们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都认为红绸女肯定被烧死了。不久后,又有生意人说在外乡见到一蒙面女子,身形酷似红绸女,众人津津乐道地咀嚼着这些亦真亦假的传说。
那年春天,红绸娘滚圆的的肚子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爆破,生下一男童。从此,红绸奶奶初一十五香烧得更勤了。杉子也娶妻生子了,只是一生不再碰鼓,也从来不照镜子。
关于红绸女,慢慢地再无人提起,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
年复一年,高村人用顽强的生命力维系着一方烟火。花灯,龙神,祠堂,种子不灭,故事每天都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