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光彪
春节,“去哪里过年?”这句话似乎成了身边熟人朋友见面的问候语。于我而言,离别故乡,溺入城市,已经三十多年,我的五脏六腑已被城市浣洗得几乎没有一点乡土味了。
照理说,现在天天穿新衣服、顿顿有肉吃,过上儿时盼过年一样生活的我,已经梦想成真。可是,留有乡村胎记的我,总是被乡情割不断的脐带牢牢拴住,磁性一般吸引着我的魂魄,驱使我年复一年,不顾城市朋友盛情邀请、岳父岳母再三挽留、妻子女儿反对,总是千方百计把那些缠身的事务放下,一到假日,便像个扑向母亲怀抱的孩子,回归故土,亲吻老家。
在我儿时记忆的密码里,每当寒冬推开腊月的大门,霜降节令过后,杀年猪的大幕渐渐拉开。每年杀年猪时,最高兴的要数我,不停地帮大人们提肉,翻肠肚,盼望很快得到那个猪尿脬,撕去附着的花油,然后在羊皮褂上反复搓揉,直到花油揉干,再往猪尿泡里吹进气,扎上线,啊!多好玩的一个球。一群小伙伴追逐着猪尿泡,忽而用手抬,忽而用脚踢,一直玩到那随着炊烟飘出来的大葱炒肉味,才肯歇手回家,等候吃杀猪饭。第二天,猪肠子被吹上气,绑在竹竿上,插上房头,迎风招展,像那些年曾经竖起的电视天线,昭示着农家即将过上香喷喷的年。
除了杀年猪,做豆腐、扫尘、粉刷墙壁、送灶等很多活动,都在为“过大年”做准备。最高兴的要数我们娃娃,总是盼望能早早地穿上新衣服,吃上肉菜喷香的年夜饭,领到几毛欢天喜地的压岁钱。因而,平时顽皮捣蛋的我们,也越来越乖巧,越来越听话,不敢回嘴,服从母亲的安排,积极参与料理过年的事。
为过好除夕夜,母亲像个陀螺,忙得团团转。在母亲的统一指挥下,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谁也不轻松,配合着母亲,分工合作,先是把那些沾满污垢的旧板凳、旧桌子,搬到小河里,一边擦,一边洗,借着阳光慢慢晒干。等我们在小河边、豆麦田间玩耍够,才一趟一趟把家具搬回家,看上去就像我穿过的旧衣服被母亲洗过一样,多了几成新。还有那几口在烟火上熏炒煮了一年到头的铁炒锅、铝锅、锣锅,以及那把黑漆漆烧水的铜茶壶,全被我们提到小河里,用石头和砂子擦洗得亮堂堂的。一件件旧衣服、一双双旧鞋子、一顶顶旧帽子,从头到脚穿戴的,早已被母亲洗得干干净净,一针一线缝补过。每年新添的一套新衣服早已缝制好,却被母亲锁在箱柜里,指日可穿。就连全家人睡觉的一床床被褥,也被母亲拆洗后在蚕豆树头、麦苗尖上晾干,并一针一线装订好,散发着阳光与空气的清香。那些平时常用的篮、筐、箩、箕,刀、斧、镰、锄,所有碍眼的农具,也一一被母亲收拾得规整,藏在屋角隐蔽的旮旯里。
大年三十,母亲全力以赴做好年夜饭。等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把红红的对联贴好,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在夕阳偏西时,已被母亲置办好。接着,只见母亲点燃香火,端着茶、酒、肉、菜,领着我们先祭祖,待叩拜仪式结束后,才让我们上桌吃饭。此时,迫不及待的我忙着点燃一串红红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了全村第一声过年的音符。饭桌上,母亲总是唠叨:吃葱蒜,才聪明有计划;吃芫荽,才能延岁;吃荸荠,才可以避邪;吃鱼,才会年年有余。劝我们不要挑嘴,什么都要尝个味,来年才有好兆头。
松毛席上年夜饭总是吃得很漫长。酒斟过一巡又一巡,凉了的饭菜被母亲热了一次又一次,图的就是全家团圆,皆大欢喜。收拾完饭局的母亲仍会叮嘱我们,三十晚上一定要洗脚,新年里,不论在家,还是出门走亲戚,才不会误了吃饭的时辰。直到我们几姊妹洗完脚,母亲才开始发压岁钱。有时一毛,有时两毛、三毛。虽然不多,可一年就过一回春节,领那么一次压岁钱,对于不劳而获的我们来说,已经算是大钱了。
陶醉了一夜的村庄醒来,已是大年初一。这一天,大人都不下田做农活,闲下来互相串门子,聚在一起打打牌,吹牛聊天,吃喝玩乐。无拘无束的我们便东家出,西家进,邀约平时朝夕相处的小伙伴,一堆堆聚在一起,比谁得到的压岁钱多,比昨晚年夜饭谁家吃得最早,比谁家的鞭炮炸得最响。还不时从衣袋里掏出几个断了火引线的零星鞭炮,冷一个,热一个,抢着放完。高兴之余,就忘了回家。于是,玩到哪家,就在哪家吃饭,总是能吃到别人家的汤圆、糯米饭,还有蒸糕和平时难以吃到的很多好东西。
过了初一,即是大年初二,按照风俗,开始走亲串戚。于是,你去我家,我来你家,嫁出去的,娶进门的,相聚一堂,互相“请春客”,喝酒吃饭。绵长的年一天连着一天,一直要过到正月十五,耍完龙灯,才料理农事,准备来年的生产。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每年冬至到来,彝人古镇都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彝族年活动,吹过山号、喝拦门酒、吃长街宴、祭火大典、篝火晚会,很多从千里彝山彝寨翻版复制而来的活动,仿佛乡愁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又仿佛是故乡在召唤我,催我回家过年。
年复一年,回家过春节,我总会被乡情俘虏,像一剂泡在醇香烈酒里的中草药,醉在柔软的年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