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丹玉
早春二月,街头的木棉花已经盛开……
一个晚上,乡贤马健能兄长发了一篇文章给我,《枝荣叶茂,桑榆未晚——读马思周先生<艺踪泛索>》。读完这篇文章,了解到,汕尾地区一些古老的民间艺术,有不少是思周先生费尽心血抢救并整理出来的,我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于是连夜编辑键能兄的这篇文章并推送在公众号“我是海丰人”。文章推送后,即引起认识马思周先生的乡亲们对思周先生的缅怀。
一位在文化界工作过的乡兄,给我发来微信:“思周老在家兄弟排行老四,我也跟其子侄叫四叔。1988年春,他创办海丰剧社,他老人家率永亮、文年等亲临我任教的中学,邀我入社在其民乐组,其时我深受感动,欣然答应加入。从此之后的十多年,经常和四叔在一起,或排练、或聆听其教导。因先严与四叔属同类、皆受冤屈者,因而他老人家对我疼爱有加。凡处世为人者、音乐艺术者……均悉心教导,我吹小唢呐时的循环换气(我们海丰方言叫出入气)的技巧就是四叔倾囊教授的。他的作品渔歌剧《东锣西鼓》当时剧社也排练过。今晚看了你转发在朋友圈的那篇文章,就勾起了我的回忆。四叔是德艺双馨之长者。曾记得他老人家八十一大寿时,我们剧社民乐登台合奏的第一首民乐就是《过江龙》(因他老人家属龙的),合奏时我吹小唢呐,在快速的旋律演奏中我运用了他教的循环换气技巧,乐毕后深得他的肯定……”乡兄的这段文字,字里行间,是对思周先生深情的怀念和敬仰,以及能师从先生学习技艺而自豪。
我高中的高学,二胡演奏家曾秋坚先生,在微信中写道“……我记得那些年,马老师带海丰剧社经常参加一些单位的晚会演出……马老师还有一个重要的著作,就是1960年编的《正字戏传统音乐参考资料》(吹打乐曲谱),这是一本海陆丰吹打乐的珍贵资料……”接着这段文字,老同学拍照发来这本资料的封面和里面内容,全是印刷体一样的手写字,工整遒劲的字体,无不彰显着一位老艺术家的严谨学术风格。
那段时间,一直想用我幼稚的文字表达我对思周先生的敬意,也微信联系了马之庸女士(思周先生侄女,马思聪研究会副会长),之庸大姐鼓励我,“丹玉小妹,你在教学任务繁忙的情况下,还关心家乡艺术文化发展的情况,及时给予报道宣传,助其不断发展,真是难得。海丰有不少名家为家乡的传统艺术的发展作出贡献,但一直不被重视,少有人报道,现在要靠你们这辈年青人去做补救工作了……”
之庸大姐在微信中告诉我:思周叔也是我选择音乐专业、后又走上革命道路的启蒙老师和引导者。解放前我在读小学时就听他讲“白毛女”的故事,唱“北风吹”,等,他还用空牛乳罐做了一把小二胡给我玩,教我如何拉二胡这种国乐,培养我对音乐的兴趣。抗日战争期间,他在课堂教唱《大刀进行曲》《二月里来》等。1946年以后我读初中,他经常教我们唱《南泥湾》《茶馆小调》等歌曲,这让我对唱歌特别有兴趣;思周叔还教我识乐谱、学乐理,同时,引导我读一些进步书籍,最后我就选读了音乐专业。1949年初,新中国即将诞生的关键时刻,他对我说:现在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时侯,你将初中毕业,是出力的时侯了。于是亲自带我到海丰游击区,参加了革命队伍。如果说我从事音乐事业对新社会有点贡献的话,要感恩思周叔对我的教导。
但是,关于思周先生的资料,总觉得自己了解不多,也没时间走访更多家乡的学者了解一二,我担心自己字不达意,文不详实。
昨天,跟楼下邻居老学者,90多岁的李大爷,一位湘西遗民聊天,听老先生聊他的年代、他那千疮百孔的岁月,我也聊我们家乡的学者。李大爷勉励我:“小陈,你要用你的方式你的文字,去写去宣传不同年代的学人,尤其我们这一代,大部分人,尽管经历疮痍,一生寒苦,却是不逐蜗名微利,睥睨冠盖与生死,心思纯粹,意念简净,纵使寒泉淡食,也是甘之如饴,因熟悉地方人文俗学,低调地专注于自己热爱的学术,无怨无悔……如此品质,可做今人之明灯,抑或萤火虫般的光……”
李大爷的一番话,又让我想起马思周先生。于是我再次联系鸣凤妹妹(马先生的小女儿),希望能要到更多关于思周先生的资料。鸣凤妹妹发来思周先生在《艺踪泛索》的自序。我逐字逐字拜读:
马思周先生上世纪20年代初出生于音乐世家,从小熏陶于浓厚的音乐氛围;少年时就读县立中学,进一步汲取音乐艺术养分,立下音乐艺术方面的理想;青春年代,集编剧、导演与指挥于一身,积极参与抗日宣传;在兄长马思聪先生的引荐下,欲进正规院校学习音乐,辗转多地,一波三折,却未成行,只好返乡自学研究本土三大剧种、山歌、渔歌等传统文化遗产,发现、挖掘“宝藏”,并努力为之发扬光大。1946年,1947年,思周先生分别在师范和县立中学任教,组织歌咏、戏剧演出,活跃校内外艺术文化氛围,提升学生精神境界;同时拜师学腰鼓舞并推广之,进而师承民间艺人,抢救濒临湮没的海丰古典舞—钱鼓舞,引起国内艺术团关注;1952年转教海二中时,爱上凄切、委婉、动人的渔歌,继而逐一拜访渔歌手,记录一首首渔歌曲调歌词;由马奔先生写诗剧,思周先生谱曲的渔歌剧《长洲泪》的演出,大获成功,从此渔歌传播开去,发扬我县珍贵的文化遗产,弘扬祖国艺术文化,正如先生所写“让海丰的剧坛上多开一枝《渔歌剧》之花,为渔家和海丰争光……”与此同时,为了海丰传统剧种有资料留给后人学习发展,思周先生与戏班乐队多面手李景敷先生联手,“不辞辛劳,不计报酬,在毫无资助的情况下,自发自费”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记录西秦戏曲调、一百多首《海丰牌子曲》,五十余首道曲。先生写道“完成了这三件不算简单容易的“工程”,心中无限欣慰。”
上世纪50年代末的风暴,令思周先生饱受人祸天灾疾病的折磨。疾患初愈,先生艰难徒步20多公里到当时的汕尾镇寻访老友李景敷先生,不料友人同样遭逢在劫难逃的宿命,正在路边补鞋谋生。两位患难知交,唯有泪眼相视,互道珍重。
山河无恙,岁月变迁。那个特殊的十年光阴,快到知天命之年的思周先生,被遣送下乡于鹅埠公社西湖大队田寮背村。十年岁序如水流转,冷月无声圆缺,不扰乱,不惊心。也好彩村里众生柔软多情,草木温润,风物慈悲,才让先生“笛子得以对着白云吹奏,笛声响在田野山冈……”然而,今天的我,想像到的是,晚风习习,树林飘潇,笛声在山谷里呜咽,如泣如诉的旋律,或许就是先生未下笔的曲谱,在先生心中,不知埋藏了多少苦涩的音符。而当时,有谁能在先生的笛声中,读出他苍茫的心事和忧患以及对于音乐的朴素理想和本色?
正如尼采说:当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十载光阴,寄于笛声,青山翠水是知音。先生尝尽风尘,却也风景看遍。那些沉重深邃的历史,亦只是任由之淡泊无声地流淌。1978年,思周先生返回县城,年近花甲,娶妻生子,并用他的知识储备与无争的品格,积极乐观地投入到人生的又一个春耕中:开始创作戏曲剧本和渔歌剧,如流传为经典的《东锣西鼓》;1989年创办“海丰剧社”,出版多幕戏剧《一饭千秋》。先生在自序中写道:纵使无人关心,无人理,无人睬,但是我并不因此而灰心。
名师黄佛寿在他的诗集中有《赠马思周老师》一阙词:思无邪,编剧劳神,一饭千秋书勉世。 周复始,诲生启智,七音半纪德为师。
苏东坡曰: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对于思周先生,亦是如此。人生多少磨难忧患,几多寂静清冷,皆因有了音乐和剧本,而有了情致意味。先生一生兢兢业业,临渊履薄,两袖清风,守口如瓶于自己的际遇,连他的女儿也无从问脉他一生的苦痛。他留给我们后辈最珍贵的遗产是:怎样去做一个有尊严的人;他的一生亦让我们深切地明白,胸怀理想,心有良知,便可俯仰无愧于人世。
借《先生》一书的开卷语致敬马思周先生,“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