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 虔
一 他的脚印,留住了那些历史的岁月
柯蓝离开我们很多年了。但他的影响並未离开,他的精神,连同他的音容笑貌,依旧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的行列中。他和他的作品是有生命力的,是能夠抵禦时间的磨蚀与世俗的轻蔑的。他並不像有些人所鼓舌的是一个已经过气了的人。他是无产阶级文学队伍里一位坚守战斗岗位服务人民大众的诗人。这个地位,不是他人可以随便抹掉的。这个荣耀,更深深地镌刻在他一生走过的脚印里。不说他早年奔赴延安,投身革命,在黄土高原窑洞里,写下讴歌抗日和大生产运动的长篇小说《洋铁桶的故事》、《红旗呼啦啦飘》,不说解放后为革命烈士立传的《王孝和的故亊》和电影《铁窗烈火》,不说依据他的散文《深谷回音》改编的被誉为中国第五代电影开山之作《黄土地》,也不说他和他夫人共著的反映和歌颂秋收起义的二卷本长篇小说《风雨潇湘》,单说他为中国散文诗发展所做的努力所建的功绩,便足可留住岁月,启迪来者。历史不会忘记,是他五十年代创作的《早霞短笛》(还有郭风的《叶笛》)为解放后消沉多年的散文诗重返中国文坛打开了一扇门,领上了一条路。尤难忘却的,六七十年代,他和他的“短笛”的遭遇不公,为散文诗承受的无端的磨难,更为此后散文诗的真正解放积蓄着爆破的能量。一旦冰河解冻,他便挺身而出,组织队伍,成立中国散文诗学会。组织编写《散文诗创作论》。主编出版数十位作家创作的五辑48本《黎明散文诗丛书》。创办散文诗报和散文诗刊。主办散文诗年会和采风活动。在他的倡导引领下,重新奋起的中国散文诗,波涛翻涌,持续发力,走上了不可小视的繁荣大道,成为当今中国诗坛的新锐力量,影响绵延至今。说他是为新中国散文诗吹响铜号举旗呐喊的领头人,可谓实至名归,当仁不让。
二 他在生活的草原上,放牧人间的爱与美
延安时期,青年柯蓝受泰戈尔、屠格湼夫的影响,就开始了散文诗创作,写下他的处女篇《千年松》《梅花》《瀑布》等。不过,直到1954年才在《解放日报》发表。此后便是他的《早霞短笛》里的作品联袂而出,给当年有些粗砺而硗瘠、思想有些板滞的文苑带去一股别一样的清流。让中国文坛断流多年的散文诗重启它的波澜,尽管是那么弱小,却预示着生机不灭。改革开放之风让他放开了手脚,散文诗创作一发不可抑止。带着爱与美的追求从自己内心的感悟出发,放歌生命与生活。如他自己所言,“我是一个真正的游牧者”,“四十多年来,在一张张白色的稿子上,不停地游牧,驱赶着一个个方体字的羊群”,“游牧着我的生命,我的意志,我的全部理想,在人民中寻找水草,寻找希望的绿洲。我手里拿的也不是长鞭,而是一支不知疲倦的筆,蘸着自己的血泪……”。他的诗作,很多都是对生活现场某个断面的截取与描摹,借以咏叹底层人们的悲欢和希望,奋斗与磨砺。从邮递员到消防队员,从检验工到看守仓库的老人,从公路工地到打靶场,海滨,山村,郊区,医院,归来的旅途,城市的小景,几乎把所有普通百姓的生活都“包藏在自己的心底”,围绕着青春、劳动、爱情三大主题,生发他火一样不止不熄的诗意与诗情,发出对生命与生活的由衷礼赞。他的歌赞始终贯穿一条红线,始终伴随着理想与信念而生发的向善向真丰沛沉实的情怀。在高处,在低处,在他目力所及的每一个生活的角落,人生的微尘上,他都全身心地倾注着热情的光芒。即使到了后期,他的诗写更多地进入自我内心情感的抚慰、灵魂的拷问和爱的探寻与倾诉,也是如雪夜围炉里的炭火,宁静无声,却很灼手,也很缠绵暖心。综观大端,他的诗篇正是人的一种思想的燃烧。人的精气神的燃烧。一种表白自由追求自由展现人的内心呼唤自由的燃烧。是人之心冲破世俗覊绊完成人的救赎而让生命升华的自由的燃烧。
因此,他渴望,要在祖国的“每一个细小地方发现理想,放进自己最美丽的希望”。
而且,他坚信,“生活里的歌,都是好听的歌”……
三 他擎举着他的旗帜,在风中叫喊……
风格即人,即人的思想的投影,人的精神的脉息,藏着诗人的心跳,透着诗人生命的呼吸。如果用柯蓝自己的诗句,对他的文学世界,他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活动做一个简约的风格素描精神把脉,我看可以用他的《旗》《叫喊》两章散文诗的题目来概说。
他说:“最美丽的旗,迎着风才会飘扬……”
又说:“我的心是战鼓,它在日夜不停地敲打,使我不能休息,不能安睡。/我无论走到哪里,我仿佛听见有无数的声音在喊我、叫我。/谁听见生活斗争的叫喊,他自己也就会叫喊……”
这是诗句,也是他的夫子自道。
他是自觉地把自己置于"风中",置于生活的激流里,放开手脚,让旗帜飘扬,“叫喊”,搏击,奋进,容不得迟疑舒缓的节奏。这种内在的强旺,使他的诗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强烈欲求,力争突破一切人为的束缚。有时来不及更深刻的思考,来不及更绵密精致的提炼。面对沸腾的生活,面对大地上的风雨阳光,只求“叫喊”的宣泄与抵达。总之,他那颗被诗化了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被诗化了的生活的大风的叫喊所警醒,所推动。由不得不歌唱。他那种如火如茶的热情与激情就是个奇迹。奇在他一贯的不弃不离的坚守。奇在他的血性之躯始终与革命同步,与时代同调,与党和国家的命运同心同德,与英雄与战士与工人农民普通百姓的心,爱恨情仇,相通相惜。所有善良的人们,面对他的呼喊,低吟,深思,浅唱,都不忍默然处之,无动于衷。他的歌唱又是隽智的。有时委婉含蕴,有时直率急促。有时欢乐,有时哀伤。有时自励于心愿,有时敞怀于幻美。理想的,现实的。古远的,未来的。种种心象意象物象,理趣哲思,都融汇于胸间,波涛讻涌,情意翻滚,雷雨风雪,晴岚月辉,喜怒哀乐,展现着诗人的千般意念,诗化了人的精神世界,最终无不回归到人的灵魂的憩园……
四 他在自己语言的风景里,挥洒一生的热情
人的语言就是人的存在。
人的思想人的情感,就活在自己语言的风景里。
柯蓝,因为心中有爱,眼里有情,手中握住理想的飞轮,再残酷的岁月,再坎坷的征途,都无法衰老他那语言的青春。他的热血,筋骨铮铮。有幸于此,他的诗的语言有一种直率坦诚的明亮之美。虽然有时候过于直白,但仍不失那真诚炽热的情怀而孕育的通透的美。应该说,这也是一种风格吧。一种有别于当下流行的标榜为现代诗先锋诗的冷抒情零抒情的、蒙胧蒙蔽得无从把捉的美,一种既高雅又流畅的美,一种脱离了书斋醉酒夜话之谜,更能贴近土地众生之欢的美,更能自由抵达普通百姓得以赏心悦目的美。读他的诗,总感到他跃动的心是那么急促,紧缩的思想在脹裂,饱含的激情来不及收敛,急于向着读者敞开心扉。这种抒情的言说是那么诚实真挚,那么让人动心。不管别人怎么去贬低,我不想去附和。这使我想起一种景况。他那朴实的文字,明亮的思想,流畅的叙述,融汇在一起,就像秋天叶落过后熟透了的柿子树,赤裸着满树累累的黄柿子,俯首多情的土地,去奉献自己多汁液的果实,这无疑也是一种诱人的风景。相信许多人也会去欣赏的。就像我们欣赏“大风起兮云飞扬”“离离原上草” “床前明月光”,以及“雨巷”“我爱这土地”“致橡树”“活在珍贵的人间”这样的诗篇一样。
诗的语言的陌生化,是一个大家都在探讨的问题。但我理解,语言的陌生化不是晦涩化,不是无底的谜语,不是怪异得连作者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只是在阴间通行的鬼话,也不是没有边际云笼雾罩听不见林中一点水声一丝鸟鸣空泛如白纸的虚幻。它应该还是活在人们生活中得以传播传递交流的语言,应该是对大众语言和传统言说的一种精心的锤炼与组编。无论怎样的物境意境象境幻境乃至玄想,你的诗写都不应超越人们理解的难度,应该是既含蓄又明朗。含蓄中的明朗。明朗中的含蓄。人们理解后的阅读应该是愉悦的,有意味的。还是听一听柯蓝的一段自白吧:“那有意义的充满革命哲理的语言,那在疲倦和痛苦中使人振奋的语言,那能打开心灵的火热的语言,那能表达欢乐和痛苦的心的语言,不管它们用什么文字记写下来,它们总是朴素的、忠诚的、简单而清楚的。它和生活的本来色彩一样,和真理的本身一模一样。”
这就是柯蓝所追求的《火热的语言》的样子吧。
繁花万千,都很美。
火热的语言,也算是万花丛中的一种色彩……
五 他自己好像在为自己写下一记碑铭
很巧。他的诗篇中有一篇题为《写在墓碑上》。
这是专为他所敬爱的人写的。
现在看来,又好像是为他自己而作。碑曰:“这里埋葬了一个人,这个人走完了他自己的路程。在生活里他被人爱过,他也爱过别人。因此他的生活充满了激情。为了朋友和同志,他更忍受各种煎熬,也牺牲过自己的休息和睡眠。因此他的生活比一个最好的故事,还要动人……至于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他却斗争了一生。辛勤的劳动,使他的头发脱落,艰苦的斗争,使他流过鲜血,也受过敌人的苦刑……因此他的生活才同斗争一样庄严,同理想一样完美……
“让他所有的这些,永远和我们活着的人在一块吧。我们埋葬的只是这个人的错误和不幸……”
回望来路,了解了柯蓝,他的一生不也是这样的吗?经历战争、病魔、死亡威脅,他一路走来。少年离家、中年丧子、晚年丧妻,他不言败。他挚爱着生活,成为强者。不同的是,他的受刑和受苦,是在那场动乱中走过的。所幸,我们党的老同志最后保护了他,终得全身而归,大化于天下……